还有白天的事。今天下午收到了他专门写回的信,催问周小慧的事,并说此事不成,他打算应聘去威海,就在那里找个人安个家算了。看了信,白人初心火上窜,这不是要挟、颓废吗,恋爱是两厢情愿的事!后来气消了些,他又有点理解乃至同情儿子。他爱一个女孩,爱她气质爱她的美,又通过父亲爱上她的才华性情和优秀品质,这没有错,儿子的急切之心也没有错。可是,这当口实在不是提亲的时机。
他想起有天晚上斯兰又逼他去提亲,他说不行,这事一定要等到竞选以后。斯兰生气地说,你不去我去。他说斯兰你不要意气用事,你一向是个思考周密办事精细的人,此事千万不可妄动。斯兰说我就知道你的心因,你是怕人说你以权谋私,周小慧是你送出去留学的,如今又把她弄回家做儿媳妇。他说你说得对,我正是这么想的。其实斯兰只说了皮毛,更深层的原因,聪明的斯兰猜不到,他也不想说,说了怕她影响他。他对她说,假若这次能选上院长,一旦离开儿科,他就会去跟周小慧提,因为他已不再是周小慧的直接上司,人家周小慧就是不答应也不至于太尴尬。假若选不上,他现在也有了一个朦胧的想法。反正终究是要提,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想斯兰慌媳妇比白天还要急几个档,过了几天又提这事,那天晚上一意孤行,险些去了周小慧的宿舍。被他堵门拦下后,她他和吵了一通。他很少见她这么凶的样子。她竟然说出他是以牺牲儿子的终身幸福为代价去换取竞选成功的昏话来。他知道这是她在气头上丧失了理智,但那一刻他几乎认不得她。他怎能不理解做母亲的心情,可无论如何,这时候不能提,要咬紧牙关,要顶住来自他们母子的压力,这样做最终还是为了白天好。他记得那天在电话里他对儿子这样说过:小天,你还耐心地等一等,希望你能理解爸爸,不是有句话说“理解万岁”吗。
电话响了。
是赵耀宗打来的。
电话内容,证实了白人初的猜测。省委常委例会是作出了同仁医院实行竞选的决定,但选举前先搞民意测验,选举日期定在元月三号以及由李大元代理院长,都是卫生厅党组(或者说纪元)自主作出。赵耀宗在电话里不停抱怨自己在厅里势力单薄,人们对他这个即将退休的厅长阳奉阴违,还说纪元现在权柄赫赫,有消息说,上面还有让纪元接替他兼任厅长的意图。他还告诉他,是蒋晋殊告诉纪元白人初走了省委书记的后门,惹得纪元大为光火。说到最后,赵耀宗仍然表示要全力以赴帮助白人初竞选。
白人初苦笑着放下电话。他笑赵厅长可怜,笑他为了儿子可怜。又一想,自己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一刻,他的心加快跳了几下,又不规则地出现了几次间歇,胸前区疼痛。早搏。他知道。
像是神明的提示,他想到了一个人。他想立刻见到她。
白人初的手果断地伸向电话。
她是他带过的十多名研究生之一,留在他脑子里的最初印象,是个齐耳根扎着两根短辫的瘦长腼腆的姑娘。儿科开会时,她总是不声不响坐在靠后的座位,听会时瞪大眼睛长时间不变姿势,冷不丁你会感到那是一尊白色的雕塑。她每天最早来,最晚走。她是儿科医生护士中说话最少的人,又是和患儿家属说话最多的人。她温和地笑,轻盈地走,每天如柳絮白云,在病房里飘来飘去。她对儿童精神疾病有专攻,临床效果显著,几篇颇有影响的论文全都发表在国内外的权威杂志。
那年一个冬日的早晨,白人初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决定送她去美国加州大学医学院进修博士生。这是儿科两年里唯一一个名额。十多名医生串起几十个社会关系一起向他进攻,条子电话无数,表演表白甜言蜜语花言巧语,一幕一幕彩排似的,连快五十岁的吴孝乾都快踏破了自家的门槛。唯独她,像个局外人似的,似乎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知道她是工人家庭出身,没有可资利用的背景关系,也断然没有基本生活费用之外的额外开支。他去过她家一次,两间房几件旧家具,说明这样一个家庭供养一个研究生女儿还有一个正在念高中的儿子是怎样的艰辛。因此,她显得合乎情理的知趣知命。她唯一的资本和资格,是她对儿科专业近于痴迷的热爱。
还有什么资本和资格比这更有价值呢?
当白人初将手放在焦煤火炉上烘烤着平静地说出这个决定时,她像机器人那样倏然挺直了身子。她自然不肯马上相信,自然会怀疑是不是没有听清。
“白主任,您……说什么?”她小心地求证。
白人初重复了一遍。又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的手在炉火上伸来伸去,非常机械。她不敢看白人初,低头说:“白主任,那么多人,您为什么要……要送我……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她问谁呢?
“你是一名优秀的儿科医生。你将来会更优秀。”
她抬头看见了被炉火照得红光满面的老主任那双慈祥信赖的眼睛,那双父亲一样的眼睛。她的心顿时像这通红的炉火,蓬蓬燃烧起来。
“小周,我就问你一句话……”白人初欲言又止。
“主任,您就问吧。”她昂扬着一脸的滚烫。
“你知道,在此之前,儿科已经送出去了四个人,有两个没有回来……也许,我不应该这样问你。”
“主任,”她急促地叫了一声,随之柔若轻尘地低语道:“我会回来的。”说着,眼泪怎么就呼啦出来了。
三年后,白人初亲自到机场迎接了如期归来的她。成熟了许多的女博士握紧白人初的手,哽咽了半天,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主任,我回来了”,说完这句话时和三年前一样,泪水涌流。
周小慧来了,穿着白大褂。
白人初总有一种感觉,周小慧不像这个年代的女性。不施脂粉,不吹不烫的齐耳短发,智慧的弧线优美的前额柔和地飘着几缕刘海,总穿一双白底黑面的方口布鞋。白人初心知,病房需要无声的脚步。她身材颀长,偏瘦,最令人心动的是她的表情,平和安然的微笑蕴含着镇静安定,严肃紧张时,你也会从她闪着灵光的眼里和紧闭的薄唇笃信她起死回生的能力。患者需要这种可以调节心理甚至可以治病的表情,当然也尤其需要具有这种表情的人当医生。白人初又想到“白衣天使”这个词,仿佛造物主让她降生人世就是要她当医生早就安排好了。白人初这时又忽然想到了白天,白天也走进了客厅,白天幸福地如愿以偿地笑着挨她坐下头向右侧,白天和她的头像定格成一幅画面出现在雪白的墙上……
白人初中断了脑海中的电影蒙太奇,正视眼前的周小慧。
“有件事想问问你。本来明天问也不迟,但是我忍不住,还是把你从班上叫来了,你看我这急性子。”白人初歉意地说。
“没关系,主任您说。”周小慧笑着坐下。
“北京的新生儿硬肿症学术交流会什么时候开?”
“11月10号。”
“几天?”
“5天。”
“噢。你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已经接到了大会宣读通知,安排在第一天的第三位。”
白人初点点头。思忖片刻,又问:“你到瑞典皇家医院的访问考察,我记得大概是年底吧?”
“12月28号。”
“15天?”
“对。”
“你能不能这次放弃?”
周小慧感到意外,愣着。
“换一个人去,你看行不行?”
“主任的意思……”
“元月三日医院投票选举,我想请你留在家里帮我竞选院长,你看行吗?”
周小慧神情松弛了,忙说:“行,怎么不行!主任,我真希望您能当院长啊。”她这时像个天真烂漫的中学生,很少见她这样喜形于色像要手舞之足蹈之。“可是,我怎么帮您呢?”她又不自信地问。
“你不也有一票吗?”
“可这……一票……”她更加不自信了。
“小慧,你这一票,是我的一颗定心丸呐。”
周小慧迷惑出一副憨憨的样子,白人初被她这副可爱的表情触动了内心的隐秘,表达的欲望主导了他的思维,不觉中,他脱口说:“小慧,还有一件事,我想……”
他突然想为白天提亲!
“我想……我想……”
白人初嗫嚅了,一副挣扎的表情。
“主任,您说呀。”
一个就要吹爆的气球,忽地就消了气。白人初抑制住冲动,放松地咧嘴笑了。他终于没有说。他说:“我想问问你,我这次能选上院长吗?”
急转弯,还算转得机智。
周小慧思绪一时有点乱,清不出头绪。想了想,没说,显出为难来。
白人初不想为难这个心地单纯的姑娘,她心里没底,是不会信口开河的。他给她解困:“不用说你,连我自己也不自信,就等着落花流水的那一天。”
周小慧这时忧郁莫名。她自语:“您应该是院长。”
“应该?哈哈……”白人初大笑,“我看你也应该是院长,你也应该是!哈哈……”
周小慧被白人初笑得惊慌失措四下看:“主任您……您今天……”
他今天有些失态。
白人初笑够了,说:“我知道你在看什么,你知道的,我不喝酒。你以为我在说醉话是不是。小慧,既然我应该当院长,我就认为你也应该当院长。如果我这次不能当院长,你将来要努力争取当院长,这也叫前仆后继!”
周小慧这时真成了个半醉半醒的醉人。
“小慧,我发现,有些地方你很像我。”
“真的吗?”周小慧不无欣喜。忙又说:“不,我不能跟您比!”
“不仅像,而且酷似我三十多岁那时候。”
“真的吗……”周小慧低头玩弄手中的圆珠笔,想了想,赧颜道:“那我是向您学的,您的严谨,您的精神,您的细致和耐心,还有,您的善良。”
白人初不禁发愣。
周小慧也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话感到些微的吃惊。
白人初朦胧了眼神,从客厅里往阳台望出去,努力地向外看,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他模糊不清地嘟哝:“是吗,我这个人,有时候软弱得很,成不了大事,你可别学我。”
“刚分到儿科,就碰上和您一起抢救一个肺炎患儿。送来的时候,孩子呼吸微弱,嘴唇乌紫,孩子的妈妈吓软了腿站也站不稳。您来了,一看,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用嘴一口一口吸出孩子鼻腔口腔里的粉红色的痰液粘液,然后捏住孩子的鼻孔,口对口吹气。不多久,孩子的脸色渐渐泛红了,呼吸变得规则了,一条小生命又活过来了……白主任,当时我心里别提多感动了。”周小慧像在背一首诗,动情陶醉地叙说。
白人初的目光始终朝着阳台外面无垠的夜空,眯缝着眼,依然模糊不清地嘟哝:“是吗,那是哪一年呢,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呢……那孩子真的救活了吗,我记得好几个孩子都没救活……噢,对,那太好了,孩子的妈妈可高兴吧……是的,那种情况,没别的办法呀……”
白人初沉入回忆。沉浸的神态和声音很动人。周小慧和白人初一起感受了分享了那种心旌摇荡却无以言说的美好。
“你知道,我是向谁学的吗?”白人初突然问。
周小慧茫然摇头。
“老院长钱煌。”白人初收回目光,“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后来者的楷模,这样才好呢,这样才有希望呢。小慧,我在同仁医院工作的日子不会长了,同仁医院可以没有白人初,但不能没有像你这样的医生护士。只要你们还在,同仁医院的魂就在。”
周小慧神情虔诚,如闻空谷足音。
白人初调整过情绪,说:“你回病房吧,天不早了。”
周小慧问:“主任,去瑞典考察的人,您看换谁去?”
“赵卫。”
4
赵卫此刻的动作非常强悍。他不用再去伪装兄长,像个卸甲的猛士,既轻松又放肆。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现在和白杏在一起。他的臂膀像桥墩施工中的钢围堰,围住白杏不让她下沉。他的手已经穿越了层层丝棉编织物的屏障,抵达了令他心悸的目的地。
他已经彻底忘记了瞿莹。今天上午他发走了寄往澳洲的那封信后,他努力使自己忘记她。他那封信中的“三流幽默”逼出了她的“最后通牒”。他只能这样。
他只能现在这样。他只能这样如饥似渴地把白杏引进这栋房子,引进这栋房子的这个房间。这里是白莲湖畔,这个小套房是卫生厅另外分给他家的,家里给了他。他极少来住,但这里有家具,有床。和父亲龃龉日深,最近他开始经常来这里,连音响也搬了过来。他还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搬来音响,知道,又不愿想得太清楚,人就是这么奇怪!
白杏在抵抗他。她用手抓住他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抵住他的胸脯,想将两人分离。她站立不住,顶上是五彩顶灯,刺得她眩晕。她现在彻底忘记了爸爸妈妈忧郁的眼睛和“我能把持”的誓言。他说这栋房子里有他的另一个家,他说那里面有音响和老柴的《悲怆》。她怀着好奇和疑虑,恐惧与期待,跟在他身后上楼来。黑暗中,他牵着她的手,她仿佛被信任牵引,连心也变得乖巧。
《悲怆》在演奏,音乐撞在四周的墙壁上。
赵卫的手拨开了她背后的那枚钢丝扣。床就在左边。他曾经想象又无法想象的床的情形。在这里他只和瞿莹有过,是她毕业工作后每次来看他的时候。
白杏两只手顽强撑顶,心却暗示手放弃抗争。当她被他有力的臂膀旋转了身体连连后退的时候,她的理性苏醒了,她想到了杨羊,想到了白天让她警惕的狼。“赵卫,你是狼!”她睁开眼睛,脱口而出。
像念了咒语,赵卫猛然被定住了,他的细长的眼睛睁大了,那种令她感到神秘的光泽暗淡了,消遁了。一切动作停止,赵卫的眼皮逐渐耷拉而至闭合,他感到连喷射到全身的血液也逐渐缓慢地回流到心脏。
白杏惊慌失措,重新扑进他的怀里,头埋在他的胸口:“对不起,赵卫,对不起……”她攥紧他的毛衣。
赵卫一动不动,不肯睁开眼睛。
“对不起……”白杏请求原谅的至诚之声,在音乐的缝隙里发出碎片似的颤抖,她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上去……
赵卫得以歇息重聚力量的心脏,又开始疾速泵血。
现在,他更加清楚他要做什么。
歉疚忏悔的白杏,逐渐在他更加强悍的力量里失去抵抗的本能。
《悲怆》,在推向高潮后,收住尾声,柔和地慢慢消失,从窗口漾入夜空。
窗外,秋凉如水。
赵卫呆呆地垂手站在床边,看着床上一片耀眼的雪白。
他喘息着颤栗。
我不是狼,杏子你错了,我不是狼,不是……他开始裸露自己,一边做,一边在心里想着念着。
他很快将自己融进那片茫茫的白,很有些奋不顾身。
只是——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没有把自己变成狼。
送走白杏返回房间,赵卫坐在床上,望着床单边沿上洇湿的一团。他垂着头连连摇摆额前散落的湿漉漉的长发,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怎么可能?这是完全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