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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在中国进行了十几年,同仁医院开改革研讨会还是头一遭。不是李大元以改革者的姿态倡议引导,再过若干年,怕也没有人有这个气概把同仁医院的改革大计公开交给干部群众去研讨。
会议在实验楼一间大教室里开,桌椅按开会的形式进行了调整。人数到得整齐,说明对医院的关心程度不低;三位工作组成员以及医院党政工团领导都到了会,说明医院对改革的重视程度不低。
周小慧和白人初坐在一排,赵卫坐在他们背后。白人初让他坐到前面来,他不肯,不知是怕让人感觉形成对白人初的拱卫之势,还是因为拘束。丁冉今天也来了,还带了一位摄影记者,白人初和她照了面打了个招呼,两人没有说什么。此外还来了一家电视台,会没开始,就将李大元头顶上“同仁医院改革研讨会”的横幅会标先录了像,李大元在大功率录像灯的照射下光彩照人。
李大元开始作改革研讨报告。他说既是报告,也算是给研讨会试着拟一个题,这个题的题目叫《市场经济与人道主义》。
这个题目很提神,出得够水平,有嚼头,切中肯綮,提纲挈领,含意深刻,高度概括。
李大元先讲市场经济,再讲人道主义。讲市场经济,除了对同仁医院未来经济的展望外,他重点阐述了他的以下观点:医院改革要主动适应市场经济。医院体制要改革,要朝多元化发展,搞“一院两制”或“一院多制”。大力推行特殊医疗服务,优质优价,发挥和利用市场经济的优势。运用市场经济规律调动医务人员和全体职工的积极性,增收创收。讲到人道主义,他说这个问题说到底是个医风医德问题,也是医院工作的根本目的。他阐述市场经济和人道主义的关系是手段与目的的关系,是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关系。他说目的是十分清楚的,不容置疑不可动摇的,现在关键是手段的问题,这个问题最复杂,中国几十年都没有解决好。当前医院也存在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阐述完他的观点以后,他说今天是研讨会,他的讲话只代表个人观点,不代表组织,大家随后可就他的观点畅所欲言,可以争论,可以批评。最后他又代表组织谈了几点他个人认为的同仁医院的发展方向以及主要目标。一,明、后两年,同仁医院可考虑进行将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的改革尝试,实行国有民营或公有私营国有公营。二,两年内建成“高价医院”,三年后放弃国家每年给医院的二百五十万元财政补贴,减轻国家负担,增强自身造血功能。三,三年内使同仁医院成为全国医院改革的一面旗帜。
今天的会由孔淑贞主持。李大元讲完了,她请白人初也谈谈自己的观点。白人初说李院长今天的研讨题出得非常好,他愿意和大家一起围绕这个题目自由发言。
孔淑贞这么一点,就点出了今天研讨会的微妙,两位候选人的观点交锋在所难免。交锋的效果反应在与会者的每个人身上,它能够影响将来的选票走向,这一点,不仅白、李两人知道,开会的人也清楚。
就开始自由发言。
最先发言的是基建处长余志宽。他说:“李院长的讲话很精辟,也很有魄力,对市场经济和人道主义相互关系的论证叫人信服。我是搞基建的,深知基础设施落后的苦处。虽说省里对医院基建费用每年都有投入,但我们的不少业务用房条件仍然很差,达不到国家标准。不少职工住房也没有得到解决。这几年,李院长运用市场经济规律狠抓了一下,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些大家都有目共睹,我就不多说。我个人认为,人道主义要以市场经济为基础,要是门诊部病房像难民营,还谈什么人道主义,所以,要紧紧抓住市场经济这个致胜的法宝!”
余志宽刚说完,设备处刘处长接着说了和余志宽大同小异的观点,算是对他的认同。
脑外科主任肖国栋发言:“我理解,市场经济作为一种手段,它只能在经济领域里运用,医院与以经济为主要目的的企业是有区别的,它是社会公益事业,与教育科技文化艺术一样,有它自身的规律,因此,就应该按它自身的规律办事。”
余志宽反问:“肖主任的意思,是不是说市场经济不适合医院?”
肖国栋一时反驳无词。
周小慧发言:“我理解,肖主任的意思,决不是要在医院拒绝市场经济,而是说医院特别是医务一线不能以创收为目的,不然就会形成相互攀比,最后的受害者是病人,认为市场经济原则不应该损害人道主义。但是从目前看,这种损害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胸外科主任陈大道发言:“我同意肖主任和周医生的观点。市场经济是法制经济,是竞争的经济,竞争促进生产力发展。要是把这个竞争的原则引入到业务科室和医生护士之间,让大家开展经济利益的竞争呢,问题就大了。我记得那次儿科转来一个包裹型胸腔积液的患儿,那天我不在,一位同志一伸手让家长交五千块。他没错呀,别的科室都这样呀,院里也这样规定,还有考核指标,你不这样就会在竞争中吃亏,就不公平。但还没开始治疗就是五千块呀,这不难死人了嘛。家长后来只好把孩子抱走了。你说,这个竞争原则公平不公平,体现的是善还是恶?”
白人初发言:“所以要划一个禁区,在医务领域,必须禁止这个经济竞争的公平原则进入!在其他区域,市场经济可以大行其道。事实上,李院长这些年分管的经济开发三产业,就得益于市场经济嘛。医院与其他社会公益事业还不尽相同,它同时带有很大成分的经营性质,它也必须有经济效益,所以我想,应该在医院铺一条互不相撞的双轨,只在终点接轨。”
白人初说话了,李大元就不再沉默。他说:“白主任的观点,我认为太书生气了。医院每年拿财政补贴,实际就吃着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双轨饭。这些年若不是抓市场经济,靠那点拨款,医院几千人喝西北风啊?划禁区,您也说得太轻松了。那些年,把奖金挂帅、物质刺激批了个臭不可闻,大家一听就心惊肉跳,现在呢,谁不你争我要眉开眼笑?为什么呀,它有合理性,经济利益能够刺激人的积极性,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你得面对现实,这现实就是人们目前只有这样的思想境界。平均主义大锅饭培养懒人,损公又害己。你现在划禁区试试,不倒退到五十年代才怪!”
白人初说:“李院长把人对经济利益的关心和以经济竞争为目的混为一谈了,人不是也不应该是纯粹的经济动物。医生护士更不应该是。”
李大元说:“这两点能分得开吗?白主任是没当家不知柴米贵。”他想起了在天宝公司见到的那名辞职的女护士,接着说:“你后面的话,我这里有一个数字。”说着掏出记事本翻到一处,“去年,广州市属十二家医院一年流失了将近三百名护士,绝大多数去了宾馆饭店大公司当服务员女秘书。她们为什么要离开医院?外面的工资高!经济动物不是,经济动机百分之百!同仁医院一样,现在还有九名护士的请调报告在我手上,其中你们儿科就有两位。”
周小慧说:“李院长,别的科室我不清楚,儿科两名要求调走的护士,恰恰是医院的经济政策和指导思想失误造成的,也是经济竞争造成的。儿科工作最累,奖金最低,不是这些人竞争不过其他科室,而是白主任不让。结果,维护病人利益的科室和人反而最可怜,想一想,那个经济竞争的原则保护了什么,又打击了什么呢?两名护士想不通,要调走,我认为很正常,如果医院继续不去保障这些人的利益,医护人员流失的现象还会严重。"
检验科主任今天没来,来的是一位副主任,叫巩家秀。她发言:“科室的经济效益,是大家苦干加巧干干出来的,也是相互间竞争争出来的,有了效益,既有益于医院,又鼓励了个人。一些人总认为检验科肥,害红眼病,总想把检验科的奖金拉下去,拉到自己科室身上,这就违背了市场经济,这就是走计划经济平均主义的回头路。不让干?为什么不让干?思想不解放,观念陈旧,落后可怜怨谁?”
中医科一位群众代表发言:“据我所知,我们省市百分之七十的医院都处于不死不活的状态,那才真是可怜,穷呗,没钱呗。同仁医院算是好的,也是从苦里穷里爬出来的。怎么爬出来的呢,靠改革,靠抓住经济,大抓大变样。身在医院,谁不知道医院有医院的难处,不抓钱怎么活?所以我反感唱高调。李院长的观点我赞成,市场经济是手段,人道主义是目的,没有手段就没有目的,市场经济铁的原则,就是公平,就是无情。”
周小慧说:“市场经济最终体现的是正义、公平、平等和自由,但在具体过程中,它不保护弱者。医院是弱者聚集的地方,不能用无情的原则对待有情的人道主义。”
研讨会形成对垒之势,两军的主帅是白人初和李大元。发言越来越激烈,加入对垒的人越来越多,不发言的基本上在心里认为以李大元为首的市场经济派有理,以白人初为首的人道主义派也对。越往后开,两军的主帅越是缄口不言,冷眼观战。也有人折衷说,市场经济人道主义都要,都好,鱼我所欲也,熊掌我亦所欲也,鱼与熊掌我欲兼得也,但这种发言说了跟没说一样,引不起一点反应。
白人初觉得研讨会这样研讨下去,再研讨个十年八载也没有个结果,他想扭转一下研讨的方向。
等出现一个发言间隙,他说:“李院长今天给大家出了一道很难解答的题,既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想我们不如暂时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它确实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解答准确完整的,我们倒不如务务实,谈谈李院长的三个具体目标。第一,关于医院体制改革的方向,我有一个观点,当前的医疗改革,我认为不在医院内部,而在外部,首先是公费医疗的改革,现在有人说这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最后两个尾巴之一,两个尚未攻克的堡垒之一,另一个尾巴和堡垒是公房。我认为社会保障体制的改革和建立应该在前,医院内部的改革应该合理地相对滞后,不然,一部分人就得为医院的超前改革付出代价,老百姓就得遭殃。所以我说啊,李院长两年后的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的改革尝试应该缓行或不行。李院长的第二个大目标是高价医院,目的是要最终放弃国家的财政补贴。我认为,至少在现阶段,财政补贴万万不能放弃,因为正是它,为医院实行人道主义提供了最基本的保证。我很反对李院长这样的想法。”
“好大喜功。”在白人初的停顿空隙里,有人突然冷冷地冒了一句,大家听得非常真切。
是赵卫。会开到现在他一声不吭,似乎今天决意只带两只耳朵,也似乎来开会就为了说这四个字。
李大元有些愠怒:“赵卫,这不是我的发明,华海医大附院办的高价医院已经名扬四海,原先一年一百多万的财政补贴也放弃了!他们为国分忧!”
赵卫不回答,低头仍然看他的《收获》杂志。
击中要害。狗肉真的能上正席呢,白人初想。
白人初继续说:“国无忧,民则要忧了。就是在市场经济搞了几百年的那些国家,如今还在不断加大卫生投入呢。以英、法、美为例,这些国家平均每年的卫生投入在国民生产总值中所占的比例分别为百分之七点九、百分之九点一、百分之十点七,我们国家呢,还不到百分之三。另外,高价医院的必然走向,是对一部分人实行特殊医疗服务,如名医优价、点医诊、特治特护,等等。华海医大附院的高价医院我不了解,不好妄加评论,对以金钱为标准的特殊医疗服务,我至今仍然保留我的看法,尽管报纸电视都说它是新生事物。比如我院目前正在实行的有偿导引,谁的钱出的多,我就给你最大的方便,让你享受最好的诊断和治疗,不管你是病轻病重。不多给钱的,病重也不理你。优质优价,倒过来说是优价优质,我们的名医名护们如果在特殊医疗服务的甜水中泡久了,他们还会以平常心对待那些只能给你平价廉价的普通百姓吗?他们还会心甘情愿地给予他们优质吗?仔细分析观察,可以发现特殊医疗服务的享受对象基本上是‘两款’:公款和大款。大家都知道,医学的目的是提高民众的生命质量和生活质量,改善人类的生存条件,每个人都有享受医疗的权利。如果以金钱为标准,有一部分人或者一大部分人将永远也不会得到享受治疗疾病的平等权利,这是违背医学的目的的。有家医院建了侨汇楼,住的都是大款,好医好药不算,一个套间一天的房费就八百元。有的医院的高干病房,房间设施设备宁愿长期空着也不利用。一边是医疗资源的大量浪费,一边是缺医少药无医无药。科学创造出的高新技术,不是全民享用,不少农民和城市普通市民一辈子不敢住院,从未享受作为病人的权利……对不起,我的话扯远了。对特殊医疗服务,我最后还想说一点,名医名护们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如果他们长期被特殊服务占用,分身无术的他们就会远离普通病人。特殊服务久了,他们也会变得特殊。依照特殊服务医患‘双向选择’的原则,名医名护一般都会选择有钱的病人,少钱和缺钱的病人的权利无形中就被剥夺。以上是我一段时间经常思考的看法,正如李院长所说,可以讨论,可以批评。至于李院长的第三个目标,我想那是前两个目标所要达到的目标,就不多说了。”
李大元不安于研讨会最后开成了白人初的演讲会,他想他是蓄意要后发制人吧?他不停地看手表。
电视台的人要走,李大元趁机离开会场送他们上车。
丁冉也跟着出来,问专访什么时候进行。李大元想想,说下午吧,上午你和那位摄影记者就别走了,吃个便饭。丁冉说下午你不是要继续参加研讨会吗,李大元说下午我不开了,把时间留给你。
会场上,孔淑贞看看表,和陈裕田商量了一下,说上午的会就开到这里,下午继续开,研讨的中心,就围绕李院长的三个目标和白主任最后的发言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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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九月九,无事莫往江边走。
九九重阳有个“重阳暴”,重阳暴可以让你看到江心翻船大树腰斩沙飞石走。
湿热闷躁了几天后,今天中午狂风大作,呜呜的吼叫声搅得整座城市上空一片惨象,电线断了玻璃碎了广告牌倒塌了,平房的油毡屋顶揭了,一片油毡像只黑色的鹰在天空中上下飞旋扑腾。大风过后是暴雨,街道两边即刻升起漫过小腿肚的渍水,行人在雨水中成了失群迷乱的鸭子。
白人初立在儿科会议室窗前看风雨肆虐,内心里和这自然界一样掀动着风暴。
上午,同仁医院职工每人发了二百元的奖金,彩头是医院最近第五次被评为“省文明医院”。此前四届,医院并未因此发过钱物,全院兴高采烈地分钱,热热闹闹地议论,有如过年的喜庆。
这是李大元代院长一上任就送给人们的一份礼物。
白人初也收到了这份礼物,是吴孝乾笑眯眯送进他的办公室的。看到吴孝乾用两根被烟熏成碘酒黄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两张百元钞伸到他面前,他的心往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