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重阳节。重阳节是老人节,今天,不也是自己的节日吗。
“手续办,还是不办?”蒋晋殊气势汹汹。
“我听申书记的!”白人初说得斩钉截铁。
“他是我的儿子!”她气得尖叫。
“可他还有一个边防军父亲!”他也不示弱。
蒋晋殊啪地一拍桌子:“白人初!有件事,我心里憋了好久,你今天必须回答我!你给申辉看了五年病,再生障碍性贫血不是一天得上的,你是儿科专家,五年里你竟然没有发现?你是真没发现还是假的没发现?你说实话!你说!”
白人初的脸看着看着就白了。他抖索的手指着蒋晋殊:“你,你……无耻!”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对我,对我们这种家庭,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偏见!仇视!仇恨!”
后面的话,蒋晋殊是歇斯底里吼出来的。
白人初在自己的办公室独自坐到天黑。
雨停了一阵,又下了起来,碎石一样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响得刺耳。
他没有开灯,坐在一团昏暗里。
仇恨?不,他没有仇恨,他只有痛苦。
他隐约记得看过一篇关于仇恨和痛苦的文章,记得好像还摘录过。
他拧亮台灯,翻出了那段摘录。
——痛苦没有权利要求用别人的痛苦来补偿,否则就成了仇恨,痛苦因而成了现实世界中无法消弭的东西,这迫使它向精神世界升华……
——仇恨使人变得狭隘,痛苦却使人变得宽容。痛苦使人变得忧伤,但同时一种柔软而坚韧的信念使我们永远有梦……
——正因为生活中有了无法偿还的痛苦,心灵,才比原先真正多出了一些东西,无法偿还的是无价的。
3
孙斯兰让白人初吃了两粒盐酸维拉帕米片,让他早早睡下了,然后去白杏的房间。
她想和杏子谈,谈得深一些,尖锐一些。
她不愿让心力交瘁的丈夫在这种时刻过多介入女儿的婚事。这是她几次阻止他与杏子深谈的原因。这样的事,母亲谈最合适。
她一直有一种幻觉,家里有两匹马正在朝悬崖冲去。
丈夫竞选事大,女儿婚事也不小。还有一个白天,件件事都让她心里不得片刻安宁。公事家事儿女事,搅和在一起,像一团迷雾,罩住人的眼,糊住人的心。
丈夫竞选,她左难右也难。对他的支持,由于太相知,完全是出于道义。如果仅凭感情和她对结局的预感,她会坚决反对。两难中她还是选择了支持。有时,她为自己的这种选择又吃惊又内疚,幻觉中,丈夫骑着自行车朝山路的一端冲去,他不知道前面是个无路的崖。但她知道呀,她本来应该拼命拉住车架高叫停车,她却没有,一任丈夫朝那个绝处疾行,想想,自己够得上残忍了。
白杏正趴在台灯下写什么,见孙斯兰进来,连忙合上放进抽屉里。
怎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呢,只须看看女儿的眼睛,就能知道她是不是有了爱,爱得有多深。
孙斯兰无言的忧伤令白杏不安。她挨母亲坐下,亲呢地伏在她肩上,说:“妈,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在为我担心,害怕有人欺骗了您的女儿,对不对?”
孙斯兰说:“你知道就好。杏子,你是个聪明单纯的孩子,你应该学会识别。”
白杏说:“一开始,爸爸就谆谆告诫我,要在接触中通过自己的眼睛去了解,去识别,我正是经过了了解、识别,才决定和他好的嘛。”
孙斯兰说:“你相信你的眼睛吗?”
白杏娇嗔地说:“妈,我都快二十三了!”
孙斯兰叹道:“你爸都六十三了,我也快六十了,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都看不透赵卫。”
白杏说:“那是你们对他缺乏深入了解,仅仅凭感觉和印象。”
孙斯兰说:“就算我不了解,你爸难道和他接触不多,了解不够吗?”
“可他没法了解我们的爱情。”白杏坐到孙斯兰对面的床上去了。
孙斯兰心头发紧:“杏子,你和赵卫,真有了爱情?”
白杏下意识地朝下拉了拉台灯罩,让暗影遮盖了自己蓦然滚烫的脸。她的心扑通扑通跳。
她想起了白莲湖畔的那个夜晚。她回想那回想了多少遍的那个情景。到了那种时候,一切都是天意,人是无力违抗的。她想其实每个人的婚姻都无一例外地包含了冒险和危险的成分,只不过看谁最后走运一些罢了。爱情无所谓成败,结果在婚后。父母亲都认为她年轻幼稚,她觉得有些方面她可能比他们想得更深。她也认为婚前恋爱阶段的了解是重要的,但她认为完全彻底的了解是做不到的,只能在婚后完成。你不能变成虫子钻到他的心里去窃听他真实的心声。人们往往抱着边接触边了解的理智和愿望去恋爱,结果往往是理智抛弃了爱情,而恋爱恰恰不能太理智。爱情本身就不是理智。耳闻目睹,古往今来,多少婚前的海誓山盟都作了婚后爱情死亡的棺材板,而缺少海誓山盟的理智的恋爱又是多么乏味,正是因为亚当夏娃的不理智,才有了人类的今天,那个圣经故事多有哲理呀。父母亲曾经对她暗示过杨羊,是希望她吸取教训。她想过,要是一个男人运用他的全部智慧来欺骗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无论如何是逃脱不掉的,除非她讨厌他。何况杨羊是真爱。赵卫呢,他在骗她吗?她几乎每天都在这样理智地问,却又几乎每天都在让自己的心和身不理智地向他靠近,直至那天晚上涌出一股为之献身的激烈情怀。她以为后面的事是无可避免顺理成章地要发生了,可是没有,那样奇怪的没有发生,这令她既怅惘又感动。假若他是骗子,他会在那样的时刻放过她吗?那天晕晕乎乎穿好了衣服,看见他垂头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她过去抱着可怜的他说,别丧气,啊,下次。直到送她下楼把她送上出租车,他还是没说一句话。她想他一定感到了内疚,因为她记得他俯在她身上的时候隐隐约约说了一句杏子我怕弄脏了你。果然,第二天上午,她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对不起杏子,昨天晚上我太冲动了,太丧失理智了,我不应该这样对待你,请你原谅,我再不这样了,说完把电话很快挂了。他是在生自己的气,白杏在电话这头为他难过。
赵卫是爱她的,她想,只有爱才不忍心伤害。其实那样也说不上是伤害呀。她现在只愿这样一厢情愿地想。
他又想起了她和他的初吻。她又听见了那段神魔般的《天鹅》音乐……
“别理她,她是死的。杏子,你是有血有肉有情的女神,爱神,你是美丽纯洁的天鹅,她不如你……杏子,真想一辈子这样亲你,吻你……”
“妈……”白杏站起来,一头扑进孙斯兰怀里。
“杏子,”孙斯兰看着她湿润的眼睛,说:“你知道吗,赵卫一直想出去,很难说他不会通过和你的接触达到出国的目的。人心叵测呀。”
白杏说:“那件事他和我说过了,他说自从和我接触以后,他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我。他说那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他还说,只要能和我在一起,他宁愿放弃一切。”
孙斯兰曾经沧海地叹道:“幼稚呀,我的女儿。唉,恋爱中的女孩子,哪里有什么识别能力呀。杏子,要是真这样,你就让他放弃出国试试?”
“可我不愿意。能出国有什么不好。我还真想去求求我爸呢。”
“你不能先说说试试?”
“妈,出国不出国,到年底不就试出来了嘛。”
“到那时,恐怕就晚啦。”
“妈,没那么严重嘛。”
“我看就有这么严重!对了,他和你爸还有一个君子协定……”
“我知道。妈,他爱我,当然要帮助我爸啦。”
“你别想得那么天真,这赵卫心里鬼得很!你知道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吗?”
“什么话?”
“他常说,这年头,什么事不会发生?一听这话我就竖汗毛,就为你担心!杏子,有些事,要是发生在你身上……杏子你千万别……别陷得太深啊,妈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
母女俩表情各异地对望着。白杏吃吃一笑,说:“妈,我不是小孩子啦。你们放心吧,至少,我目前还感觉不到这是一场骗局。真要那样啊,我就出家当尼姑去。”
这句话,可把当妈的心说寒了。
都没想到白人初这时会到白杏房间来。
“知道你们在谈这件事,我没法睡着。”白人初说。
他在白杏床上坐下。“杏子,我说过的,作为父亲,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说出我的意见。现在,你对赵卫好像有点难舍难分了。”停了停,又说:“杏子,相信爸爸六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培养出的判断力,赵卫确确实实是想利用你。今天,一封澳大利亚来信又寄到了医院,是我亲手转给他的,我想观察一下他的反应。接信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不安,惊慌,连正眼看我都不敢。”
白杏杏眼圆睁:“不,这不可能。爸爸,他确确实实是爱我的,我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呀!”
孙斯兰说:“一个男人,是可以同时爱几个女人的。可那是什么爱呀。”
白杏说:“难道我连真爱假爱还分辨不出来吗,妈妈!”
孙斯兰说:“你分辨不出,你已经丧失了判断力。”
白杏说:“妈妈,你们太专断了,你们不是爱我吗,可是你们为什么又不让女儿去爱她所爱呢?”
孙斯兰说:“正因为爱你,才阻止你去危险地爱。”
白杏说:“不,你们……你们不知道,不知道这样我会多么痛苦。”
孙斯兰说:“这我理解,可是杏子,长痛不如短痛啊。”
白杏说:“不,是一辈子,我会痛苦一辈子!”
孙斯兰和白人初无奈地对视。
白人初知道,这种时候,真理也会变成乞丐的。他不想和她说更多的道理,语气十分强硬地说:“杏子,你应该考虑中止和他的交往。”
白杏脸惨白,泪水也下来了。
支棱着想了半天,她决然地说:“不,不能!你们不了解他,这会伤害他的,这对他不公平!我们是心用心地了解的!爸爸,请你相信我,相信他,爸爸!”她哭得很伤心,“你们不知道,他多智慧多幽默多善解人意多么有思想,他会是骗子吗?你们不知道他多爱我真心的疯狂的,他会骗我么!妈妈,求您了,我不能,您的女儿求您了……”
白杏一哭一求,弄得孙斯兰也六神无主,跟着一个劲地抹眼泪,求助地望着眉头紧锁的白人初。
白人初走过去,扶住白杏耸动的肩,说:“杏子,我现在知道了,你爱他已经很深了。现在让你断,你肯定会很难过。我想,拖过今年,到明年事情可能就有个眉目了,到那时再作决定也行。不过,这段时间,晚上多呆在家里,尽量减少接触,啊?爸爸妈妈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白杏的啜泣声渐渐弱了。过了很久,她勉强地点了点头。
孙斯兰看到了白人初脸上多日来难得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