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儿科医生啊,白人初看他的脸,看他的手。他是自己的同事。他不能不把他引为自己的同类。在儿科,除了自己,他的医龄最长,资历也深。在同仁医院,他干过十多个科室和部门,最后落根儿科,是他“收容”了他。他的每一次挪窝,差不多都和医疗事故工作差错连在一起。他可以将骨折病人的骨头反接了反接后再反接,让你错位到底永无再接的希望。他可以让昏眩的颈椎病人吃大剂量降压药,让你昏上加昏高卧不起。记得有一次赵卫拿他开心,说吴医生,派你干医生的时候,上帝肯定在打瞌睡,要不,可能也吃错了降压药。他听了不但不恼,反而跟着大家一起笑,笑完了他说,既然连上帝都难免犯错误,又何况我这凡夫俗子呢。你是哭还是笑?因为那个特殊背景,医院每次都对他从轻发落,还给评上了副高职称。如果打麻将可以评职称,评他正高肯定全票通过。就那几根熬得焦黄的指头,也可为评聘佐资。白人初心里清楚,他这辈子只剩下最后一个愿望,即坐上自己现在这个位置。那年宣布白人初缓退留任,他伤心得休病假一周,吵到厅里,说医院严重违反退休政策。现在,他对自己离去的日子,心里开始了倒计时,为正高职称上下钻营是前奏。像他这样的人到处都有,像他这样敢想的人,白人初却不知道多是不多。他真是敢想啊,白人初经常这样想,不管自己是退休还是当上院长,儿科空出的这位置,就是蒙上眼昏天黑地里抓瞎也不应该抓到他呀,他要是当上了主任,他真要效颦屈子发出天问了。可是,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年头,什么事不会发生”,一想到赵卫的这句口头禅,他的头皮就一阵阵发麻。赵卫就预言过他的可能性,因为他和李大元的关系,因为他的卫生厅背景,因为他不可估量的活动能量,使赵卫的预言变得十分可信。真要到了赵卫说的“这回上帝休克无疑”的那一天,问天也枉然。白人初这时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中那个无日不在的行动计划的重大性和紧迫性。
见白人初漠然遥想,吴孝乾脸上松弛的皮扯出几分诡谲,说:“白主任,这钱,您要是不要?”
白人初厌恶益深,但不动声色。“什么意思?要了怎样,不要又怎样?”
“李大元这是拿钱收买人心,也是在压您呀。”吴孝乾转眼间正气凛然,“我认为,这钱您要是要了,就是对他妥协,不要,就表示了和他竞争到底的决心,也好在竞选前在全院职工心中树立您的形象,还可以让一些不怎么认识您的人加深对您的了解。”
他究竟什么意思?讨好他,以确保正高的一票万无一失?刺激他,让他尽快因病退休?还是嘲笑他激将他使他作出不理智的行为而致竞选失利?
白人初想不明白,脑子不管用。想这样的事需要绞尽脑汁,他觉得自己不擅长绞,也好像没有多少脑汁可供他绞。他听说豆腐汁补脑,他每天早上都喝一杯,可他发现他是白喝了,豆腐汁没有转化成脑汁,他上了广告的当。他好奇吴孝乾脑子里那么多脑汁是吃什么吃出的呢。他又想到人的心,深得似海,不谙水性的人跳进去会淹死。他的心淹不死人,浅露得像一口塘,一条小溪流,一触到底,一眼看穿。他想心太浅了不好,淹不死人固然好,但没有深水的保护,心的底部容易被脚踩踏,被石子砸伤。
到底心深好还是心浅好呢,他想不好。
白人初想来想去想不好,只好说:“吴医生,这么说,你是会投我的票啰?”
吴孝乾手一抖:“那还用说,钱院长去世后,就理所当然该轮到您了!”
我离开儿科后,就理所当然该轮到你了,要是当年就离开了儿科,当年就理所当然轮到你了,白人初鄙夷地想。连续多年,他都为出国留学和他闹别扭,白人初就是不让他这个半百人去“留学”。这两年,他突然不争不闹,乖顺极了。白人初这点脑汁还有——他必须在家守着。李大元要是有一天当了院长,只要他一退,他吴孝乾当主任就是板上钉钉。白人初又想,要是自己当了院长,或是李大元当了院长自己还在儿科,他会怎么样呢?白人初这时不想多琢磨,也不愿和他多说话,说了声谢谢你的好意,便打开一叠病历。
吴孝乾进退不得,硬在那里。有顷,他晃晃手中需要签字的发款单,说:“那……这钱……”
白人初头也不抬:“送你今晚做本,或者借你也行,赢了是你的,输了算我的。”
“白主任,您,您这是……”吴孝乾寄颜无所地强笑,“您真会说笑话!”说着把钱和纸单丢在桌上,抽腿出了办公室。
上午发过钱,下午全院政治学习,每人发一张民意测验表。表很简单,两栏,同意实行院长竞选的打“√”,不同意的打“×”。不记名,填好用信封封起来集体交给工作组。
白人初觉着羞辱。他躲进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参加科里的学习和目睹大家填票。他觉得自己正被人玩弄于股掌,他的自尊在这种玩弄中丧失殆尽。自取其辱。一切都是自己惹的。
还有更羞辱的,刚才赵卫告诉他,有三十多名工人的制剂车间,大部分人不同意院长搞竞选,有人高叫“要大元不要小儿科”,还有人当场撕毁了民意测验表。听到这里,他的心被狠狠锥了一下。
自全院大会以后,白人初对竞选成功不再那样乐观。但制剂车间出现的情况,他完全没有料到。工人的叫喊声,就像眼前的狂风暴雨,扑打他的心。
放弃竞选只是一闪念。旋即,他自责,这是软弱!逃避!
他转过身来,赵卫还站在身后。
“主任,很有可能,不等竞选开始您就败了。”赵卫凝视窗外风雨的眼光很锋利。“同仁医院医护人员与行政后勤工人的人数比例是一比一,让所有在册职工参与测验或者投票,这种表面的公平掩盖了实际上的不公正。”
白人初心头一热,他简直要将赵卫援为知己了。这是个多么聪明多么敏锐的小伙子啊。就像看到周小慧就想到白天一样,现在他又想到了杏子。他努力地深刻地去看眼前的赵卫,依然得不出一个可以叫他释然的结论。这个赵卫太让他费解了,自己怎么就看不透这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呢?他想他该找一个机会把这层纸捅破了,为了杏子,他也应该这么做,他想看看他怎样解释这件事情,不过得征得杏子的同意。
“主任,您应该向省里反映您的意见,不然……”
“用不着。赵卫,不谈这个。”白人初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你年底去一趟瑞典。”
赵卫细长的眼睛变圆了。
“周小慧有事去不了了。不是学术交流,主要是参观考察,用不着作什么准备,去感受一下国外医院的气氛,就这。”
敏感的赵卫立即将此与出国留学连在一起思考,他不安地问道:“主任,这和留学,有关系吗?”
“两码事。留学的事到元月底才决定。不要乱想。”
一个巨大的疑问,还是悬在了赵卫的心上。
蒋晋殊无所顾忌的叫嚷声这时传了过来。
白人初正准备出去,她已经气咻咻闯进了会议室。一名刚从护校分来的小护士惊恐万状地跟在她身后一迭声对不起,脸色煞白,声音哆嗦。护士长刘琴和几名护士也跟了进来。
蒋晋殊一见白人初,轻慢的眼神将他溜了一遍,用脚拨拉开一把椅子,一屁股重重地坐下来,将脸愤然扭向一边。
“什么事?”白人初问。
小护士就要急出眼泪水,结结巴巴说不清。
刘琴说:“申辉的点滴打漏了。”
小护士呜地哭出声来。
白人初皱眉低声喝止:“别哭!哭了就不漏啦!厉害吗?”他问刘琴。
“肿了,有点淤血。”
“处理了吗?”
“用热水袋敷上了。换了一只胳膊又打上了。”
白人初转向蒋晋殊:“对不起,小蒋。她刚分来不久,请你原谅。”
“原谅?”蒋晋殊哼了一声,一副金刚怒目相,“全国一流的儿科,连静脉注射都不过关,这是什么一流,徒有虚名!这能原谅吗?”
“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儿?”白人初也倏然沉了脸。
蒋晋殊冷笑道:“我够冷静的了!住院一二十天了,白蛋白仍然是进院时候的十克,我冷静了。我请你组织专家会诊,你不理不睬,我冷静了。你整天忙你的院长竞选,把申辉甩给一群无能的医生护士敷衍应付,我也冷静了。现在,我可怜的孩子胳膊肿得邦邦硬,你还在要我冷静,你究竟用心何在?”
“你要自重。”白人初的克制力受到少有的考验。
“谁不自重?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不惯你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你以为我不……你以为你是什么专家、权威,就可以目中无人翘尾巴,中国像你这样的人车拉船装!”
白人初坐回椅子上。他有些站立不住。
这就是给她的儿子看了五年病的回报?
白人初不明白,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过利害冲突,到底是什么使她和自己冰炭不容?当堂索费似乎还不能解释。不说个人恩怨,就冲五年里送医送药上门,也不至于无情如此。人和人,总不会有天然的仇恨吧?
气氛的激烈紧张,使暂时的安静出现窒息感。
赵卫蹓到蒋晋殊背后,突然俯身说:“快去,王子尿床了。”
大家一时反应不过来。待刘琴忍不住扭过身扑哧一笑后,所有的人才如梦方醒,会议室哄的一声,连那个小护士也破涕为笑,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也十分不情愿地浮上了白人初的嘴角。
蒋晋殊回头看赵卫,一副弱智的表情。她听不懂这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不禁恼羞成怒:“你是谁?你算什么玩意儿!”
赵卫说:“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我是王子他姥爷,小心我拿鞭子抽王子他妈的屁股。”
大家又笑。
蒋晋殊似懂非懂,见自己像只被耍的猴,她两手往会议桌上一撑,说:“行,你们厉害,咱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咱们转院,这总可以了吧?办手续吧!”
“哐当”一声,赵卫将一把椅子踢出一声骤响,斜刺了蒋晋殊一眼,出了会议室。
白人初叮嘱自己冷静,尽量使语调平和,说:“我是医生,我有说明情况的义务。申辉患的是一种慢性疾病,有关他的治疗和康复方案已经研究制定,我们会尽全力。在全省范围,你不可能找到比我们条件更好的儿科了。”
“那我到北京!去上海!”
白人初感到胸口闷得厉害。
他激愤而又无助地望着窗外哗哗猛下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