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长的海底隧道。黑暗没有尽头。
手触着冰凉的石壁,咬紧牙往前走。脚下是没膝的沼泽地,踩在棉花团上似的,拔不起,迈不开。松动了,脚,朝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好了,继续往前走,走……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身体没有一丝热量了。岩洞巨大的石块从顶上坍塌了,压下来,压住胸脯,压得喘不过气来。好,掀开了,站起来了,往前走……
白人初终于走到隧道的出口时,被一束光芒刺得赶紧眯合了眼睛。
一片空旷的雪白,像飘在浮云之上,像躺在雪原之巅。多么熟悉的一片雪白呀,今天早上从他家阳台望出去的那一片雪白……
没有一丝声响。
好静啊。他感觉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宁静。
他动了动,适应地睁开了眼睛。
啊,他看见了妻子俯望他的美丽而深情的眼睛。
“醒来了,人初……”孙斯兰的耳语细如游丝。
白人初用他被妻子握住的左手,用乏力的回握回答了她。
孙斯兰忍不住松手离去。她不能让丈夫看到她不可遏止的眼泪。
醒来了,醒来了,病房外的医生护士们一个个惊喜地小声传递消息。他们不敢进来,挤在门缝旁窗帘边往里看。
返回床边时,孙斯兰已经镇静多了。
白人初明白了自己的再生。
“这是哪里?”他虚弱地问。
“高干病房。同仁医院。”孙斯兰贴着他的耳朵。
“我……得的什么病?”
“我提醒过你的,心肌梗塞。”
“多少天啦?”
“四天了。”
“我倒下了……对吧?”
孙斯兰直起身,笑着摇头:“你没有倒下。”
“你骗我,我想起来了……”
“嘘——”孙斯兰示意静止,“人初,不要说话,你现在需要安静,休息,快,闭上眼。”
白人初笑着闭上眼睛,把妻子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休息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说:“斯兰,我失败了,对吧?”
孙斯兰还是笑着摇头:“你也没有失败。”
“那你告诉我,投票……”
“人初,”孙斯兰用手盖住他的嘴:“你是医生,你懂的,听话,要绝对静养。投票结果不管是好是坏,都会对你有影响,一个星期内你不要问,我不会告诉你的。”
白人初又听话又会意地笑了:“好,我不问。”他的笑中含着迷惑和期待,那笑有点好笑。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天黑尽了,病房里柔和的灯光被暖气烘出了暖意,包裹了白人初夫妇。孙斯兰看着丈夫安睡的脸,一边拿着他的腕脉,一边数着他的呼吸。
白人初再次睁开眼时,孙斯兰高兴地说:“不错,都比较正常,这一觉睡得很有质量。”说完,又过了一会儿,她俯身耳语说:“人初,小朱,朱院长,来看你,你要平静,啊。”
“朱庆时?”
“嗯。他一直在医院等。”
朱庆时竖着脚尖来到白人初床边。
白人初的手动了动,朱庆时赶紧躬身握住。
“谢谢。”白人初说,脸上漾起笑意,十分的欣慰。
一脸倦容的朱庆时咬住发颤的嘴唇,抑制着,说:“白老师,您醒来了……”
“你,怎么来了?”白人初问。
“人初,”孙斯兰告诉他,“小朱那天专门来看你竞选,又在医院守了四天,你不醒来,他就不肯离开”。
“谢谢,谢谢。”白人初摇着他的手。
“白老师,我走了……您保重。”
“轮训完啦?”白人初问。
孙斯兰说:“年底就结束了,就为了看你竞选,没回去。他今晚的火车,回医院去。”
白人初说:“回医院,好,你快回去吧。”停了停,他说:“小朱,你也快五十了吧?”
朱庆时点点头。
白人初看着孙斯兰说:“斯兰,以后,我们不要再叫他小朱了,他都快五十了,以后就叫他朱院长吧,叫庆时也行啊。”
“老师,”朱庆时害怕自己情绪失控,松开白人初的手说,“我走了。”说完离开了病房。
朱庆时没有马上离开,抵膝支颐久久坐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莫名感伤的泪从脸上滑落坠地。
白人初望着房顶微笑地念叨:“朱院长,朱院长……”
2
醒来后的白人初恢复得很好,第五天就可以坐靠了,第七天就下地了。他说他有了正常人的感觉。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儿科的一群医生护士捧着一束鲜花来看望白人初,他们嘘着声慰问,亲切地祝福,那束水灵灵含珠带露的鲜花,像是勃然开放在雪白的病房里,传播出蓬勃的生气。
白人初心情怡悦。说着话,他的眼睛在人群里寻着什么。张宝生、向新月、刘琴、沈芬、韩毓、傅全林、梁兵、侯蕴茹、宋维维、吴孝乾……来了不少人,就没见到周小慧。他想问,又觉不便。
大家都走了,吴孝乾一人留了下来,坐在白人初床边。
“白主任,这次竞选,我们儿科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投了您的票,我都打听过了。”吴孝乾很忠心,又不无遗憾的样子。
“可是,我却落选了。”白人初试探着说。
吴孝乾叹道:“唉,真是不可思议,像您这样的专家……不过,您只差李院长八十六票,基本上可以说是旗鼓相当……”他以为白人初已经知道了选举结果。
“败了就是败了。”白人初拦住他后面的话,闭上眼睛。
一个星期以来,从斯兰和杏子的表情里,从医生护士们的躲闪中,他就有了预感。现在,预感被证实了,从秋忙活到冬的院长竞选,以他的失败结束了。他败了,多数人不同意他当院长,多数人拥护李大元,这就是事实,这就是民意。是自己错了,是自己错误地估计了自己,斯兰是对的,郑老是对的。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一切都被注定了,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永远也不会有了,而且,将来连说话的地方也没有了。不过他也不想说了。和谁说?除了家人,和花和草?和门和墙?他想了一辈子,说了一辈子,想够了说够了,现在好了,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说了。
他不想睁开眼睛。
倦意压迫眼皮,他想睡了,睡得沉沉的,死死的。
但吴孝乾不让他入睡。他的声音像蚊子在耳边嗡嗡。
“主任,您目前这种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您再去拼命。就是儿科的工作,您也可以让大家分担分担。您为同仁医院奋斗了一辈子,积累了宝贵的工作经验和专业财富,应该把它们整理出来,传给后人。”
白人初睁开眼,说:“我也是这样想啊。吴医生,你看,这儿科主任的担子,谁来挑最合适呢?”他抓过一张报纸看。
“嗯,这个嘛……”吴孝乾避开白人初的眼睛,想了一下,说:“张医生吧,倒是年富力强,但寡言少语,缺乏组织管理能力和决断气魄。傅医生呢,各方面也还不错,就是人际关系不怎么好,谁肯听他的?侯医生一天到晚就想着她家那个小圈圈里的事。向医生倒是敢想敢说也敢干,但年龄差不多到家了。赵卫吧,虽说还嫩点,但是个苗子,可是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一心想出国,出去了也别指望他回来。噢,周小慧还是比较理想的,可惜女同志的多愁善感太重,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听说她竟然去洗衣房帮工,这让人觉得,怎么说呢,缺少些境界吧。”
白人初扔下报纸说:“吴医生,还没有说你呢。”
吴孝乾干笑两声:“我,我嘛,虽说经历多一点,经验也丰富一点,最近托您的福,正高的职称也批了。但是,年龄也五十出头了,是个夹生货,说上吧,也行,说不上吧,也不冤。算啦,还是让更年轻的同志干吧。”
见白人初久不言语,吴孝乾如芒刺在背。正在这时,郑惎品教授在老伴的陪伴下来看望白人初,白人初慌忙下床迎接。吴孝乾趁机告辞说:“主任,您好好养着吧,科里的事您放心,我们会干好的。”
相互问候,坐定,白人初不安:“郑老,师母,天这么冷,路这么远,二老是怎么来的呀!”
郑师母说:“坐出租车。他天天吵着要来。他说要是你选上了院长,他就不来了。”
白人初有些戚然。“郑老来安慰我。”
郑惎品说:“怎么是安慰,是给优秀的学生颁发奖状。”说完他笑着示意老伴。
郑师母从提兜里取出一轴字,两老展开给白人初看。是郑老撰写的书幅——
双鬓多年作雪 寸心自始如丹
新春伊始听同仁医院竞选演说心情不平夤夜书录陆游句以赠冀与人初共勉郑人惎品丁丑年岁末书
白人初扶纸的手缩回来,感动不已,连说不堪不堪啊郑老。
郑基品对老伴说:“好啦,收起来吧。”又转向白人初说,“人初啊,你这个人就爱冲动。那天不是因为情绪失控,不是因为这样,说不定那八十六票就是李大元差你的!”
白人初说:“郑老,您是对的,我当初该听您的。我错了。”
郑惎品说:“谁说错了!我郑惎品活了一辈子,还没有听过这样的演说。人初,你说得好啊,世人不闻此音久矣。”
白人初说:“说了有什么用,还是失败了。”
郑慕品说:“你败了,不等于你错了。你是个医生,你的失败不是医生的失败。人初啊,我倒觉得,你失败的意义比成功还大呢,它让人看清了病灶之所在。”
白人初感激地看着郑惎品,端详他满头的白发,领会他的话。
郑惎品又关切地问:“人初啊,你现在身体出毛病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白人初说:“郑老,我是早就想退下来,让年轻人去干。一直干到现在呢,医院留我在其次,主要还是我不放心,一时下不了决心。那天李院长的讲话您都听到了,医院美好的前景把人心撩得痒痒的。这些年的同仁医院已经今非昔比,儿科还是稍稍干净一点的地方。年前,有一次儿科开会,我竟然号召他们守土,我说守土有责。我一时不退,就是想带头守土……唉,人怎么一下子都变得疯狂了。我担心一退,儿科年轻的人会抵挡不住,儿科就再不是以前的儿科了。我就这样拖到了今天。”
郑惎品说:“你还打算拖下去?”
白人初说:“我还没想好。这件事,可不比竞选院长简单哪。”
孙斯兰来了,见郑老夫妇来院,惊喜感动自不待言。说了一会儿话,她执意请二老去家里吃午饭,二老婉谢,说等人初出院了,我们再来好好聚聚,说着就离开了。
孙斯兰一直将两位老人送上出租车。路上,郑惎品对孙斯兰说:“斯兰,据我观察,人初还得过一关。他放不下儿科,你一定得加倍小心啊。”
孙斯兰点点头,又摇摇头:“郑老,我拿他没办法。”
3
特地从丹东赶回探望父病的白天,这天在病房里意外遇上了周小慧。
周小慧抱着那个不幸的女婴走进白人初的病房时,身后跟着一对中年夫妇,这对夫妇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不进来。
“这是白天,我家大公子,专门从丹东赶回看我。”没等喜气洋洋的周小慧开口,白人初不失时机地介绍。他对自己很满意,既随意,又将外地工作这个他们担心的弱势自然道出。不等周小慧反应,他又对白天说:“这是我们儿科的周小慧医生。”
周小慧注意地看了白天一眼,嫣然一笑道:“啊,你好,我们见过的。”一年前他和司机并排坐“林肯”的前面,白主任和她坐后座,她对他一头乌黑浓密带点卷曲的头发倒是有些印象。
周小慧进来时,白天手里正削着苹果,父亲一介绍,他一紧张,苹果差点掉到地上。他起立,欠身,连句你好都忘了说,动作表情全透着傻气。
白人初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笑得很有光彩。
“白主任,您看,”周小慧将那对夫妇招进病房,“这两位就是036的爸爸妈妈,036有了一个新家啦!对啦,她再也不叫036啦,我们大家已经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安霖,平安的安,甘霖的霖。幸福的甘霖是我们大家给的。也是这两位未来的爸爸妈妈给的。安霖,主任您说,这名字好吗?”她不停地说,高兴地问,望着孩子红红的圆脸。
白人初更是高兴,下床来,从周小慧手里接过那孩子说:“安霖这名字好,转危为安,又遇甘霖,好,好!还雅致,叫起来好听。”
周小慧怕累着他,又把孩子接过去。
白人初看看那对夫妇,问周小慧:“你们,是怎么给她找到新家的?”
周小慧说:“这两位在攀枝花钢铁公司工作,没有孩子。他们听一位进修医生说了这件事,说我们儿科的这件事感动了他们,所以迫切请求把安霖领回家。”
中年男子这时说:“白主任,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以你们的精神作榜样。安霖不幸,不能再让她不幸了。我们没娃儿,安霖就是我们的亲娃子。无论将来如何,我们都会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要把她培养成才!”
白人初感动地频频颔首:“谢谢,谢谢你们两位好心人。这个不幸的孩子,就拜托你们了,我信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