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敬宗说:“房遗爱乳臭小儿,与一女子谋反,能有什么作为!可长孙无忌就不同了,他追随先帝谋取天下,天下服其智;担任宰相三十年,天下畏其威。他一旦发动,陛下派谁抵挡?如今幸赖宗庙有灵、皇天嫉恶,从一件小事引出一个大奸,实乃天下之庆。臣现在担心的是,长孙无忌知道韦季方自杀未遂,情急之下发动政变,攘臂一呼,同恶云集,必为宗庙之忧。愿陛下速作定夺!”
李治半晌无语,最后让许敬宗再深入调查,以期掌握确凿证据。
许敬宗不负天子所望,连夜突审韦季方,第二天一早就向李治作了禀报。他说:“韦季方昨夜已经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承认和长孙无忌一同谋反。臣又问韦季方,无忌是国之至亲,累朝受宠蒙恩,有何仇恨非反不可?韦季方供称,韩瑷私下曾经对长孙无忌说:‘当初柳奭、禇遂良曾劝您一起拥立梁王为太子,如今太子被废,皇上必然对您也起了猜忌之心,太常卿高履行(长孙舅父高士廉之子,显庆元年十二月被贬为益州长史)的遭遇就是最好的证明。’长孙无忌听韩瑷这么说,不免忧愁恐惧,于是极力谋求自安之计。后来他看见长孙祥(长孙无忌的族侄,由工部尚书任上出为荆州长史)又被贬谪,韩瑷等人也接连获罪,便日夜与韦季方一起密谋,准备反叛。”
说完这些,许敬宗最后作出了总结陈辞:“臣依照韦季方的口供深入调查,发现均与事实吻合,请陛下准予收捕,再依法处置。”
李治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舅父如果真的这样,朕也决不忍心杀他;如果杀了他,天下将把朕当成什么人?后世将把朕当成什么人?”
许敬宗不假思索地说:“薄昭,是汉文帝的舅父,文帝以代王的身份入继大统时,薄昭也立下大功。他后来只不过犯了杀人之罪,文帝就命文武百官身穿丧服,前往哭悼,然后诛杀,至今天下仍把汉文帝视为一代明君。如今,长孙无忌忘却两朝大恩,密谋推翻社稷,其罪与薄昭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所幸阴谋自动败露,叛徒供认不讳,陛下还有什么疑虑,竟不能从速决定!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安危之机,间不容发。长孙无忌是当今奸雄,乃王莽、司马懿之流,陛下若稍许延迟,臣担心变生肘腋,必将悔之不及!”
许敬宗不愧是秦王府十八学士出身,不但口才一流,而且对历史了如指掌,相应史实信手拈来,而且恰如其分。所以,这番话听上去真的是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于是,李治顺理成章地收起了眼泪,同意将长孙无忌逮捕治罪。
在这两天的对话中,高宗李治流了好几次眼泪,看上去还是一副“宽仁孝友”的厚道模样,可事实上,这不过是李治刻意表演的一场悲情秀。
在这场悲情秀中,李治和许敬宗君臣二人配合得实在是天衣无缝:李治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惨惨戚戚、万般无奈,目的无非是想在天下人面前保持他的仁君形象,逃避“诛杀元舅”的历史骂名;而许敬宗则始终表现得坚定果决,不管天子提出什么疑虑、抛出什么问题,他总能快速应对、圆满解决,从而既维护高宗李治的道德形象,又帮助他达成不便明说的政治目的。
乍一看,这起长孙无忌谋反案好像是许敬宗一手制造的,可实际上他不过是个具体的执行人而已。真正的主导者,其实就是这个看上去一脸无辜的唐高宗李治。
长孙无忌与韦季方朋党案原本是毫无瓜葛的,可就是在高宗李治的逐步暗示和引导之下,就是在这对君臣的一问一答之间,长孙无忌的谋反罪名才被一条一条地罗织起来,从一开始的子虚乌有变成了最后的铁证如山。
在君臣的对话中,有一个关键细节是不能忽视的,那就是——真正能够将长孙无忌定罪的所谓证据,其实是第二天才编造出来的。
本来第一天许敬宗就迫不及待地要将长孙定罪了,可李治却“命敬宗更加审察”(《资治通鉴》卷二百)。李治下这个命令,与其说是为了证实长孙无忌的清白,不如说是在千方百计地坐实他的罪名。也就是说,李治其实是在暗示许敬宗,要想对长孙无忌这个拥有特殊身份的人治罪,需要拿出更多具有说服力的“证据”。许敬宗心领神会,果然连夜鼓捣出了一堆铁证,让长孙无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假如说李治确实希望舅父是清白的,那么就算许敬宗搞来了证据,李治也应该慎重地进行核实,亲自了解一下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最起码在定罪之前,或者说在把长孙无忌贬出长安之前,他至少要和舅父见上最后一面。
可是,李治有吗?
没有。
他甚至连舅父的最后一面也不想见。
《旧唐书·长孙无忌传》称:“帝竟不问无忌谋反所由,惟听敬宗诬构之说。”《资治通鉴》也称:“上……竟不引问无忌。”
两种史料在这里都用了同一个表示惊诧的“竟”字,足见李治此举实在出人意料,也足以反证他此前的悲情流露、于心不忍和万般无奈,统统是在作秀!
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四月二十二日,高宗李治下诏削除了长孙无忌的职务、爵位和封邑,将他贬为扬州都督,但并不让他到任,而是遣送到黔州(今重庆彭水县)安置,同时“准一品供给”,也就是仍可享受相当于一品官员的生活待遇。
两朝元老、一代权相的辉煌仕途就这样彻底终结了。
离开长安的那一天,长孙无忌看见初夏的阳光把这座繁华的帝都照得一片明亮,宽阔的朱雀大街依然是一派车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可他却要被迫离开生活了四十年的这座城市,带着孤独和屈辱,带着忧惧和彷徨,独自踏上这条山长水远的流放之路。
“无忌富贵,何与越公?”
当年的富贵骄态犹在目前,然而一切已经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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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一倒,长孙集团的灭顶之灾就真正降临了。
在武后的授意和高宗的支持下,许敬宗开始乘胜追击,一方面大肆株连,扩大打击面,一方面又穷追猛打,一意要把长孙一党的核心成员赶尽杀绝。
长孙无忌刚刚被逐出长安,许敬宗就上奏说:“长孙无忌之所以谋反,都是因为禇遂良、柳奭、韩瑷等人在背后煽动蛊惑;柳奭还暗中勾结中宫(王皇后),谋行鸩毒;另外,于志宁也一直是长孙无忌的死党。”
奏疏一上,高宗的追贬诏书立刻就下来了。已经病逝的禇遂良被追夺了官职和爵位,柳奭、韩瑷被开除官籍,于志宁被免职;长孙无忌的儿子、时任秘书监的驸马都尉长孙冲(娶太宗之女长乐公主)等人也均被开除官籍,流放岭南;禇遂良的儿子禇彦甫、禇彦冲流放爱州(他们行至中途便被朝廷派出的人诛杀);益州长史高履行再贬为洪州(今江西南昌市)都督。
五月,长孙无忌的族弟长孙诠被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市),抵达贬所不久,当地县令为了谄媚朝中的当权派,便命人把他乱棍打死。稍后,长孙诠的外甥、时任凉州(今甘肃武威市)刺史的赵持满(他的姨母是韩瑷的妻子)被逮捕,押送京师后遭到严刑拷打;赵持满拒不认罪,旋即被诛杀,抛尸城西,亲戚无人敢替他收尸,最后是一个叫王方翼的友人冒着被株连的危险将其收葬。(这个王方翼后来追随裴行俭驰骋西域,并最终平定了西突厥,成为一代名将。)
七月,朝廷再次下令,命御史分别前往高州(今广东高州市东北)、象州(今广西象州县)、振州(今海南三亚市),把已经被流放的长孙恩(长孙无忌族弟)、柳奭、韩瑷重新逮捕,披枷戴锁押回长安,同时命各州县抄没他们在当地的家产。
七月末,高宗李治再命李勣、许敬宗、辛茂将等人重新审理长孙无忌谋反案。
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还有重新审理的必要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子的这个决定其实是在宣判长孙无忌的死刑。
许敬宗马上猜出了天子的心思,于是命中书舍人袁公瑜前往黔州,“再鞫无忌反状”(《资治通鉴》卷二百)。
袁公瑜当然也知道所谓的“再鞫”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他很清楚此行的真正任务是什么。所以一到黔州,袁公瑜就迫不及待地向长孙无忌亮出了底牌——事到如今,您老也只有一死以谢天下了!
当鬓发散乱的长孙无忌颤颤巍巍地把一条白绢抛上房梁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耳旁会不会响起吴王李恪在六年前发出的那句诅咒。
盖棺论定之际,史书对长孙无忌的终局作出了这样的评价:“无忌、遂良忠而获罪,人皆哀之。殊不知诬陷刘洎、吴王恪于前,枉害道宗于后,天网不漏,不得其死也宜哉!”(《旧唐书·宗室列传》)
“太宗诸子,吴王恪、濮王泰最贤,皆以才高辩悟,为长孙无忌忌嫉,离间父子,遽为豺狼。而无忌破家,非阴祸之报欤?!”(《旧唐书·太宗诸子传》)
解决了长孙无忌后,高宗再也无所顾忌,索性推翻前诏,派出使臣前去处死柳奭和韩瑷。(数日前李治刚刚下诏,命各路御史将柳、韩等人押回京师。)使臣随后便赶赴象州诛杀了柳奭;另一路使臣赶至振州时,韩瑷已死于贬所,使臣当即掘墓开棺,验明正身后才回京复命。
同时,朝廷抄没了长孙无忌、柳奭、韩瑷三家的所有财产,将他们的近亲全部流放岭南,男子为奴,女子为婢。数日后,早先在工部尚书任上被贬至常州的长孙祥(长孙无忌族侄),又因在此期间与长孙无忌通信,被判处绞刑。
八月,又有十三个朝臣受到长孙无忌和柳奭的株连被贬官;此外,洪州都督高履行再贬为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刺史,于志宁被贬为荣州(今四川荣县)刺史;随后,在朝中任职的于姓亲戚又有九个遭到贬谪。
显庆四年的这场政治清洗,无论是打击范围、打击力度还是残酷性,都比长孙无忌在永徽四年制造的房遗爱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该砍头的砍头,该绞死的绞死,该贬谪的贬谪,该流放的流放……
一个都不饶恕!
长孙一党的垮台宣告了后贞观时代的终结。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和君臣博弈中,李治和武媚这对恩爱夫妻兼政治拍档,终于彻底击败了实力强劲的对手,取得了不折不扣的全面胜利。
这一刻,李治和武媚连续几年高度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为了庆祝胜利,他们决定离开长安,到东都洛阳去游玩散心,然后再回一趟皇后的老家——并(bīng)州(今山西太原)。
这一年冬天,高宗李治下诏,命年仅八岁的太子李弘监国,然后携皇后武媚启程前往东都。没想到天子一行刚出潼关,后面就有朝臣追了上来,告诉他们年幼的太子因思念双亲,终日抑郁寡欢、哭泣不止,让朝臣们都不知如何是好。高宗和武后一听,顿时大为不忍,马上命太子前来会合,干脆不监国了,一家人痛痛快快地玩一趟。
在李弘短暂而不幸的一生中,显庆四年冬天的这趟旅行无疑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快乐记忆。他坐在宽敞舒适的车辇内,看着外面被白雪覆盖的广阔无垠的世界,看着道路两侧的松柏上结满的奇形怪状的冰凌,内心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兴奋和喜悦。而一路上始终面带笑容的父皇和母后又一左一右紧拥着他,更是让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和温暖。
李弘多么希望这驾马车能够永远这么走下去啊。
直到十七年后那个杀机四伏的夜晚,当太子李弘在合璧宫绮云殿的夜宴上颓然仆倒,当大口大口的鲜血不断从他的嘴里涌出,李弘仿佛仍然可以看见,显庆四年那驾满载着快乐和幸福的马车,还在一片晶莹无瑕的世界中缓缓地走着,永远也不会到达终点。
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春天,天子一行从东都启程前往并州。
这显然是高宗李治特意替皇后武媚安排的一场衣锦还乡。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武后于并州州衙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邀请所有的亲戚、故旧、邻里参加;宴会结束后,武后又让所有妇人进入内殿,给予了数量不等的赏赐。随后,高宗李治又颁下一道诏书,向并州境内所有八十岁以上的妇人授予了“郡君”的爵位。
这一天,皇后武媚用行动向世人再一次证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显庆五年十月,也就是高宗李治从长孙无忌手中夺回大权才一年多,还没等他仔细品尝一下独揽朝纲的滋味,生命中最大的不幸就不由分说地降临他的身上。
他病了。
让李治感到痛苦的是,这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而是非常严重的风疾。所谓风疾,就是通常所说的中风,属于心脑血管疾病,也是李唐皇族的家族遗传病,当年导致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死亡的主要病因,就是这个风疾。在此后两百多年的唐朝历史上,这个可怕的遗传病还会像一只无法驱散的恶灵一样,接二连三地附着在一个又一个李唐皇帝的身上。
风疾是一种慢性病,基本上无法根治,只能靠药物长期调理,而且病人不能过度劳累,必须长年静心调养。这对于刚刚夺回大权、一心想要重振朝纲的高宗李治而言,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而更让李治郁闷的是,他一发病,症状似乎就显得比较严重。史称其“风眩头重,目不能视”,也就是眩晕、头痛,并且由于脑部的气血淤塞压迫到了视觉神经,因而引发严重的视力衰退,甚至导致间歇性失明。
发病的这一年,李治才三十三岁,本来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可这个该死的遗传病却让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三十岁。李治为此大为苦恼,可是又万般无奈。每当百官奏事的时候,力不从心的李治不得不经常让武后一同临朝听政,协助他裁决政务。
就这样,刚刚正位中宫的武媚再次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在她本人都始料不及的情况下,命运之手就把她一下子推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心。
不过武媚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她天性聪颖,反应敏捷,加上深厚的文史素养以及对政治的天然热衷和高度悟性,这一切都使她在处理政务的时候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高宗李治对皇后的表现非常满意,“由是始委以政事,权与人主侔矣”(《资治通鉴》卷二百)。
从此,武后开始顺理成章地与她的夫皇分享帝国的最高权力。
这一年,武后三十七岁。
权力是最容易让人上瘾的精神鸦片,对于武媚这种女人来说尤其如此。
她似乎与生俱来就怀有一种极度的权力饥渴。一旦那种生杀予夺的豪情快意稍稍掠过她的心头,对于权力的进一步渴望就会瞬间布满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龙朔二年(公元662年)春天,李唐朝廷发生了一件让满朝文武都颇感意外的事情。
这就是更改官署名称和百官名号。
高宗下诏宣布,从即日起:以门下省为东台,中书省为西台,尚书省为中台;侍中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仆射为匡政,左、右丞为肃机,尚书为太常伯,侍郎为少常伯;其余二十四司、御史台、九寺、七监、十六卫,都有相应的新名称,只是职能如故。
随着皇后武媚开始正式干预朝政,高宗李治在颇感欣慰的同时也生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隐忧。他发现——这个工于权谋、精力充沛、行事果断的皇后,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走上了长孙无忌曾经走过的老路,颇有些欲望膨胀、架空天子的苗头了!
这样的发现让高宗李治大为不悦,也让他与武后之间原本如胶似漆的夫妻关系开始出现了裂痕。
此外,自从长孙无忌垮台以来,李治感到自己的天子权威得到了巨大的恢复和提升,满朝文武和宰相们基本上都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然而,唯独有一个人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