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沉默了。他知道,普润刚刚传递的这个情报肯定是真的。因为这几天后党频繁异动,其篡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接下来,他们肯定要对李唐宗室祭起屠刀,而首要目标必定是父亲李旦和姑母太平!李隆基其实对此早有警觉,眼下崔日用送来的这份情报只是确认了他的判断而已。
“请转告崔大人,他的话,本王都已记在心里了。”李隆基说。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一、情报收到了;二、人情也领了。
普润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王爷,贫僧来时,崔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
李隆基看着普润,忽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
冥冥之中,一个帝国的命运已经悄然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他知道,这是一种使命——一种责无旁贷的使命。
李隆基开始行动了。
第一步,他联络了万骑营的那帮铁哥们。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李隆基相信,只要对他们进行适当的政治动员,加上升官发财的许诺,一定可以激发他们的勇气和血性。可是,让李隆基颇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的是,这些人根本用不着他动员——因为他们对后党的愤怒根本不亚于他。
自从韦后的侄子韦播等人接管禁军后,因为担心威信不够,怕镇不住军心,便经常借故杖打万骑将士,试图以此立威。没想到结果适得其反,不仅收拾不了人心,反倒把所有万骑卫士都给惹毛了。所以,当葛福顺、陈玄礼等人来见李隆基的时候,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把韦后一党的祖宗十八代都狠狠问候了一遍,而且恨不得把诸韦扒皮抽筋,大卸八块。李隆基一见他们革命热情如此高涨,便顺势怂恿他们诛杀韦后一党,既可以出这口窝囊气,又可以翦除逆党安定社稷,于公于私,都值得毫不犹豫地干它一票!
葛福顺等人一听,当即磨拳擦掌,纷纷表示愿意效死。个别人比较谨慎,建议说此事重大,或许应当先禀告相王再采取行动。李隆基一摆手,斩钉截铁地说:“我等举事是为了社稷大业,事成自当归功于相王,不成也只有以死殉国。如果现在禀报他,就等于增加了他的危险,没这个必要;要是他不同意,反而会坏了大事,何必多此一举?”
众人听完都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隆基很聪明,他之所以不想让相王知道此事,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知道,以父亲那与世无争淡泊自处的秉性,十有八九不会同意他们搞政变。而且正是基于这样的秉性,也很难期望父亲能在这件事上给他提供什么助力。所以,与其让他担惊受怕并且出手阻挠,还不如不让他知道。
在李隆基看来,能够给自己提供助力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姑母太平公主。
放眼整个李唐宗室,甚至放眼整个天下,有资格,有能力,又有意愿挑战韦后的人,就只有太平公主了。首先,她是深得女皇武曌真传的人,无论是先天遗传的强势性格,还是后天养成的心机、谋略和智慧,她都继承了武曌的衣钵。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就算是满朝文武也无人能望其项背。其次,她经历了帝国高层这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而且亲身参与了神龙政变,从中得到了丰富的斗争经验,而且获取了极大的功勋和威望。因此,就连韦后和安乐公主也都惧她三分,“皆以为智谋不及公主,甚惮之”。(《旧唐书·太平公主传》)
总而言之,太平公主属于当今政坛上少数几个可以左右政局的大腕级人物。有这样一个姑母,李隆基当然没有理由不和她联手。
所以,李隆基采取的第二步行动,就是力邀太平公主加盟。
当侄子李隆基向她坦陈政变的想法时,太平公主既感到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为没想到这个侄子成长得这么快,不仅具备了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而且勇气和魄力也非常人可比。之所以又在意料之中,是因为从小到大,这个侄子都是她最看好的后辈之一。当年这毛头小子一声怒斥就把武懿宗彻底震住的故事,几乎在朝野上下传为一时佳话。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相信,这个小家伙将来肯定不会屈居人下。
如今看来,自己当初的判断完全正确。
看着眼前这个英气勃发的侄子李隆基,太平公主的心绪忽然有些微妙而复杂。
她心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些念头——李唐皇族出了一个如此强悍的后起之秀,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换言之,自己将来如何同这个侄子打交道?要采取什么办法才能有效地控制他?
尽管意识到了这些潜在的问题,可太平公主此刻还无暇去担忧将来。当务之急,应该是考虑如何团结起来,把不可一世的韦后集团彻底铲除,以确保自己和整个李唐皇族的安全。
为此,太平公主当即对李隆基的想法表示了极大的赞赏和支持,同时她还表示,可以让自己的儿子、时任卫尉卿的薛崇简出面,和李隆基联手行动,而她本人则负责在幕后出谋划策,帮他们制订政变方案。
在太平公主的积极参与和全力策划下,一个完美的政变计划迅速出笼。该计划分成五个步骤:
第一步,李隆基率刘幽求等人,在钟绍京的接应下进入禁苑,以钟绍京的官舍作为行动指挥部。
第二步,由葛福顺、李仙凫率万骑卫士突入玄武门的羽林军营地,斩杀韦璿、韦播等人,夺取禁军指挥权。
第三步,李隆基进入玄武门坐镇,同时,由葛福顺和李仙凫分别率领左右万骑,兵分两路攻入内宫,在凌烟阁前会合。之所以从两个方向进攻,一来是相互策应,形成包围,防止韦后等人择路脱逃,二来是考虑到万一遭遇对手强烈反击,两路可以分头行动,避免全军覆没。
第四步,等葛福顺等人发出成功会合的信号,李隆基再率羽林军进入太极宫,全面控制宫中局势,捕杀韦后、安乐公主及其党羽。
第五步,关闭各道宫门及京师所有城门,分兵搜捕诸韦亲党,彻底肃清整个后党势力。
在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强强联手之下,一场捍卫李唐的绝地反击战即将打响。
而此刻的韦后却依然沉浸在她的女皇梦中不可自拔。
不过,她很快就会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韦后将会发现——等待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主宰天下,睥睨苍生的权力巅峰,而是身死族灭,人亡政息的万丈深渊。
血腥一夜:后党的覆灭(上)
唐隆元年(公元710年)六月二十日。长安。皇家禁苑。
时节虽然已近夏末,但是高悬中天的太阳还是把大地炙烤得一片灼热。御苑的花圃中开满了金黄的玉簪、洁白的芍药和紫色的蔷薇。波光潋滟的池塘里,袅袅婷婷地生长着一株株粉红的莲花,有的仍自含苞待放,有的已然灼灼盛开。明晃晃的阳光下,成群的红蜻蜓在花叶间款款飞舞,间或低低地掠过水面,点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间或立在宽大的荷叶上,用一双透明的复眼,滴溜溜地盯着从塘边甬道上不时走过的一两个园丁。
大约晡时(下午三时至五时)时分,日影逐渐西斜,灼人的热浪开始消褪,只见一队花匠模样的人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匆进入禁苑。当他们经过池塘边的时候,靠近甬道的三五只蜻蜓显然受到了惊吓,立刻扑扇着翅膀飞向池塘中央,久久不敢落下。
尽管这群“花匠”的装束和宫中仆役一模一样,可他们的神色、举止和气质,还是和那些神情慵懒,双目无神的宫役有很大不同。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纵然一身粗布便装,可身上还是隐隐透出了一种不言自威的凛凛霸气。
没错,这个人就是李隆基。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刘幽求、薛崇简、麻嗣宗,以及贴身侍卫李守德等二十多人。
该来的似乎都来了。但是,好像还缺了一个。
那个原本一直跟随在李隆基左右的亲信王毛仲,此时并没有在列。
难道他另有任务?
不,王毛仲“失踪”了。就在行动的前一刻,这小子连一声招呼也没打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大事尚未发动,就有一个亲信当了逃兵,李隆基心里不免也有几分懊恼,但他脸上并未流露丝毫。其他人虽然心里直犯嘀咕,担心这小子跑去跟后党告密,可是一看到临淄王若无其事的表情,也只好把心里的担忧和疑虑压了下去。
尽管王毛仲的脱逃还不足以扰乱军心,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李隆基和所有人都感到了强烈的困惑和沮丧。
当他们按照原定计划来到钟绍京的官舍时,只见四下无人,大门紧闭,根本不见钟绍京的身影。众人大为诧异,赶紧上前拍门。可拍了老半天,大门还是纹丝不动,院墙里也是悄然无声。
这下麻烦大了!
李隆基眉头紧蹙,不停地在门外来回踱步。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非这姓钟的老小子也和那该死的王毛仲一样,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了?
不,钟绍京没跑,他还好端端地待在官舍里。之所以装聋作哑不开门,是因为他和王毛仲一样——怕了。
事到临头,钟绍京心里忽然打起了鼓。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堂堂的朝廷五品官,虽然没什么权力,没多少油水,可毕竟不愁吃不愁穿,犯得着去干这杀头诛族的事吗?眼下韦后一党牢牢掌控了军政大权,就凭一个小小的临淄王和他手下的几个兄弟,就能翻得了天吗?
钟绍京越想越怕,越想越悔,最后干脆一转身躲进了内堂,对外头的拍门声充耳不闻。
一轮红日渐渐西坠,眼看暮色马上就要降临,可李隆基等人依旧在屋外心急如焚,一筹莫展。
就在大伙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苑总监官舍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门开处,露出了钟绍京那张充满愧疚和不安的老脸。
李隆基和众人对视一眼,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真的搞不懂,在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时辰里,在这扇紧闭的大门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隆基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是一个女人改变了一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挽救了这场即将流产的政变。
方才,正当钟绍京躲在内堂里当缩头乌龟的时候,他妻子许氏走到了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舍身救国,神灵一定会保佑。况且,你已经参与了密谋,就算你现在反悔,想退出行动,恐怕事后也是难逃一死!”
这真叫一语惊醒梦中人。
刚才,钟绍京光顾着害怕,却忘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自己早就在贼船上了,岂能轻易逃脱干系?
倘若现在撒手不干,无论政变成败,他都没有好果子吃——成了,他是一个可耻的逃兵;败了,他是参与谋逆的叛党。横竖都没有好下场!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舍命一搏,至少还有一半成功的机会。
想到这里,钟绍京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好老婆大人英明,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钟绍京忙不迭地打开大门,一个劲地向李隆基拱手作揖,并且毕恭毕敬地把众人请了进去。李隆基面带笑容,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是握住钟绍京的手,和他一同来到正堂坐下,然后招呼众人落座。
钟绍京看见临淄王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心头的不安才渐渐消除。
夜色徐徐降临,像一袭黑色的绸缎覆盖着垂宇重檐的太极宫。
皇宫北面的禁苑一片漆黑,咫尺莫辨,只有苑总监的官舍中灯火通明。距离官舍不远处,就是禁军的屯驻地——玄武门。此时的玄武门,就像一只黑色的巨兽昏昏沉沉地蜷卧在黑暗中,对即将到来的这场血腥的政变浑然不觉。约摸一更时分,从玄武门驰出一队飞骑,径直朝苑总监的官舍飞奔而来。为首的人,正是葛福顺、李仙凫、陈玄礼等万骑军官。当这些人进入官舍之后,参加政变的人员就全部到齐了。
但是,李隆基却不急着发布行动指令。因为按照计划,他们的行动时间定在亥时,亦即敲二更鼓的时候(晚十时至十二时)。这个时辰,宫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熟睡,最适合采取突然行动,足以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艰难地流逝,一点一滴地流逝……
李隆基、刘幽求、钟绍京、葛福顺等人都静静地坐在大堂上,耐心而又焦灼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周遭的夜色越来越浓厚,禁苑中万籁俱寂。除了远处池塘和草丛中隐约传来的时断时续的蛙鸣和虫吟,众人仿佛只能听见自己胸腔中剧烈搏动的心跳。
刘幽求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座,信步走近堂前的庭院中,抬头默默地仰望夜空。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和风拂面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栀子花香,一切都显得如此安宁和静谧。忽然间,刘幽求看见了夜空中出现了一幅瑰丽而奇异的景象。他张大了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呼。李隆基等人闻声,纷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随着刘幽求的目光向夜空望去。
蓦然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片缤纷夺目,晶莹璀璨的流星雨。只见如墨的夜空中,“天星散落如雪”(《资治通鉴》卷二○九),仿佛一千颗熠熠闪亮的珍珠同时撒落在一面黑色的丝绸上。这一幕天象是如此罕见,如此美丽而壮观,以至于院落中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
与此同时,宫中传来了清晰的二更鼓响。
天意!在行动时间来临的这一刻,空中恰好出现这一奇谲的天象,这难道不是上天在向他们发出召唤吗?
刘幽求激动地说:“天意如此,时不可失!”
众人闻言,一齐把目光投向了临淄王李隆基。
李隆基的双眸陡然射出炽烈的光芒。
众人看见了一个字——杀!
葛福顺立刻拔剑出鞘,带着他的手下直扑玄武门的禁军营地。
行动开始了。
此时,韦璿、韦播和高嵩等一干韦氏子弟,正在香甜的睡梦中发出均匀的鼾声。他们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首级就已经脱离了身躯。无论他们正在做着怎样的美梦,这一生都将永不再醒。
葛福顺高高举起三颗血淋淋的头颅,向不知所措的羽林军士兵们厉声高呼:“韦后毒死先帝,阴谋危害社稷!今夜我等应当同心协力诛杀诸韦、拥立相王,以此安定天下!倘若有首鼠两端,暗助逆党者,一律屠灭三族!”
大唐帝国最核心的军事重地玄武门,太极宫最重要的武装力量羽林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入了李隆基的手中。
这个年轻的亲王,此刻已经牢牢握住了当年秦王李世民曾经握过的这块决定胜负的筹码。
三颗滴血的头颅迅速送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举着火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然后他猛烈地挥动了一下手中的火炬,政变军立刻兵分三路:葛福顺率领左翼万骑卫士攻击玄德门,李仙凫率领右翼万骑卫士攻击白兽门,双方约定于凌烟阁前会合,李隆基则亲率刘幽求、钟绍京以及两百多名手持斧锯的园丁工匠,从御苑南门进入玄武门驻防,一方面坐镇指挥,一方面随时准备策应。
阒寂无声的太极宫顷刻间杀声震天。
由于宫中的守卫部队猝不及防,所以葛福顺与李仙凫的两路人马全都进展顺利。他们分别砍杀了玄德门与白兽门的守门将军,打开宫门长驱直入。
这一天,距离中宗暴崩,韦后临朝仅半个多月,李显的灵柩还停留在太极殿里,尚未入土。此刻,在殿中守卫灵柩的士兵听见外面杀声四起,马上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