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李显之死本来就让人疑窦丛生,韦后一党上台后的所作所为又丝毫不得人心,所以这一刻,当这些卫兵意识到已经有人起兵反韦的时候,就绝对没人愿意再替后党卖命了。他们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披上铠甲冲出太极殿,加入了政变部队的行列。
三更时分(午夜零时至凌晨二时),李隆基听见万骑卫士胜利的呐喊声,知道他们已经顺利攻进大内,当即依照原定计划,率领麾下士兵浩浩荡荡地杀入太极宫,准备执行最重要的一项任务——诛杀韦后及其亲党。
当韦后从睡梦中猝然惊醒的时候,脸上几乎还残留着一丝笑靥。
因为在梦中,她已经登上了女皇宝座,正在接受满朝文武和天下苍生的朝拜。恍惚中,那一顶金黄色的女皇冠冕似乎还在眼前闪闪发亮,那一片山呼万岁的壮阔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为什么忽然之间,一切就都消失了呢?为什么此刻眼前所见,居然是御榻旁昏黄微弱而且摇曳不定的烛光?为什么此刻耳中所听,居然是寝殿外惊天动地而且纷至沓来的呐喊?
没想到梦醒时分,现实竟是如此残忍,人生竟是如此荒诞!
不过,此刻的韦后已经不敢再去细想那个遽然失落的女皇梦了,因为眼下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逃命。
鬓发散乱,衣裳不整的韦后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跑出了寝殿,只身逃进位于不远处的飞骑卫士营(羽林军一部)。危急关头,韦后仍然保留着一丝清醒。她还记得,当初太子李重俊发动政变时,她和李显一开始也是惊慌失措,可后来有了军队保护,他们就彻底击溃了政变部队。如今,她希望自己也能像上次那样绝处逢生,反败为胜。
然而,韦后错了。
她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当她像一只惊弓之鸟一头撞进飞骑卫士营的时候,恰好遇见了一个全副武装的飞骑军官。
韦后如释重负地笑了。
之所以如释重负,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救兵。
那个军官也得意地笑了。
之所以得意,是因为在他眼中,此刻的韦后早已不是什么至尊无上的皇后,而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女人,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是的,一块肥肉。军官想,只要砍下她的头向临淄王李隆基邀功请赏,自己起码可以少奋斗二十年。
心念电转之间,军官快步上前,手中钢刀一挥,对面的那颗人头就飞了起来。
然后,韦后的身躯就像一具僵硬的稻草人一样,直直地仆倒在了泥土之中。
她倒下去的时候无声无息。
原来,如此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女人,倒下去的时候也可以如此无声无息。
韦后死了,死在距女皇宝座仅半步之遥的地方。
她没有想到,这半步竟然是一道天堑。
一道成与败的天堑,一道生与死的天堑,一道永恒与幻灭的天堑。
而韦后之所以在这道天堑前一失足成千古恨,原因只有一个——她不是武曌。
纵然她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地坐上了武曌曾经坐过的位置,可她并没有忍辱负重,呕心沥血地付出武曌曾经付出的一切。
在发动革命,篡唐称帝之前,武曌已经花了整整三十年的光阴编织她的权力之网。直到确认这张网已经环环相扣,坚不可摧,足以经受来自各个方向各个角度的冲击和震荡时,武曌才敢堂而皇之地革掉李唐王朝的命。
而韦氏一直迷醉在武曌所创造的女主天下的神话光环之中,却不愿去了解武曌究竟用了多大的代价才支撑起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神话。
武曌之所以能貌似轻巧地革掉李唐王朝的命,是因为她自己早已成长为一个铁腕无敌的政治巨人。而韦氏在根基未稳的情况下毒死中宗李显,则无异于亲手折断了自己的政治保护伞,让自己过早地暴露在了政敌的枪口下。
武曌之所以能够游刃有余地驾驭文武百官,是因为三十年的苦心经营已经让她化身为帝国的灵魂,使她确凿无疑地拥有了恩威刑赏的统治权柄,从而将每一个大臣的政治生命牢牢握在了手中——无论生死荣辱,无论贵贱穷通,都在武曌的股掌之间。
而韦氏呢?仓促夺权使她根本不可能拥有主宰天下的实力,也来不及对帝国的权力结构进行必要的重组,更来不及让她的势力渗透到帝国政坛的每一个角落。换言之,仅仅占据权力金字塔的顶端,并不意味着就能有效驾驭帝国的统治机器。举例来说,兵部侍郎崔日用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会毅然倒戈,把他的筹码押在了李隆基身上。因为他知道——天下人心仍在李唐而不在韦氏。
综上所述,韦氏政权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
说到底,是韦后的平庸无能,急功近利和倒行逆施,决定了她自己及其党人的可悲下场。韦后一心一意想成为武曌第二,只可惜,她既没有武曌的命,更没有武曌的智慧、能力、胆识、城府和手腕,所以,她最终只能成为一个失败的“山寨版”。
血腥一夜:后党的覆灭(下)
差不多与韦后被杀同时,安乐公主等人也死在了政变士兵的刀下。
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安乐公主似乎要比惊惶奔走的韦后镇定和从容得多。当一队政变士兵杀进安乐公主居住的偏殿时,她早已衣裳齐整地坐在烛光下,并且神色自若地对着铜镜化妆描眉。
门扉被猛然撞开的一瞬间,安乐公主慢慢地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这群杀红了眼的士兵,脸上并没有丝毫惊愕。
反而是大兵们不无惊异地发现——美丽的安乐公主还是和往常一样,目光中写满冷艳和高傲,嘴角甚至还悬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大兵们愣了片刻,但很快就被这种目光和笑意激怒了。离她最近的一个大兵低吼一声,手中的利剑划出一道弧线,一下子削过安乐公主细嫩的脖颈。
那颗美丽的头颅滚落在地的时候,上面有一双不肯闭上的凤眼,还有一对没有描完的蛾眉。
紧随安乐公主之后,驸马武延秀被杀死在了肃章门外,宫廷女官贺娄氏被杀死在了太极殿西边……就在这些韦氏亲党一一死于非命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却一直在为自己感到庆幸。
她就是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之所以庆幸,是因为她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后路。当初草拟遗诏的时候,她不仅暗中邀请太平公主参与草诏,而且力挺相王李旦辅政。虽然后来事情被宗楚客搅黄了,但这不是她的责任。在上官婉儿看来,仅凭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主动表现出的忠心和诚意,李唐宗室就应该记住她的这份情。
所以,当外面杀声四起时,上官婉儿一点也不担心。她不慌不忙地找出当初那份遗诏的副本,命宫人提上灯笼,然后打开官舍的大门,满怀坦然地走到外面,准备亲自迎接李隆基的到来。
她相信,就凭手中的这份诏书,她就一定可以逃过这场劫难。
然而,上官婉儿过于乐观了。
因为李隆基并不领她这份情。
当李隆基的军队过来的时候,上官婉儿看见刘幽求在前面开路,赶紧把遗诏副本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刘幽求拿过去呈给了李隆基。可李隆基几乎连看都不看,嘴里只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斩!
尽管刘幽求一再替上官婉儿求情,可李隆基脸上始终是一副坚硬如铁的表情。
刘幽求无奈,只好命手下把上官婉儿拖到了迎风招展的帅旗下。此刻的上官婉儿四肢冰冷,全身瘫软,几乎连跪也跪不住了。
当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劈下来时,上官婉儿无力地望向李隆基。
她渴望李隆基在最后的时刻发出赦免的命令。
可是没有。
她只看见了那张自始至终都坚硬如铁的脸。
这是上官婉儿在世上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
刘幽求认为大事已定,指着少帝李重茂所在的太极殿对李隆基说:“按原计划,今夜应该拥护相王登基,现在是时候了吧?”
李隆基摇了摇头。
他告诉刘幽求——除恶务尽!
要把宫中残余的韦氏党羽全部铲除,相王才能登基。
于是,杀戮继续进行,从凌晨一直持续到天亮。
六月二十一日黎明,当鲜红的朝霞涂满整个东方天际,李隆基才踏着遍地的鲜血和尸体,出宫去迎接相王李旦。
见到父亲时,李隆基为自己事先没有禀报而叩首谢罪。
事已至此,相王李旦当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要是没有这个胆识过人的儿子率先发难,自己最终也只能是韦后砧板上的鱼肉。李旦热泪盈眶地向儿子张开双臂,然后紧紧拥抱着他,哽咽地说:“挽救社稷宗庙于危亡之地,是你的功劳啊!”
李隆基迎接相王入宫后,立刻下令关闭宫门及长安所有城门,派万骑卫士分头捕杀余下的韦氏亲党。
太子少保、宰相韦温逃到东市北面时,被万骑抓获,当场砍杀。
中书令宗楚客身穿丧服,头蒙灰布,骑着一头青驴,企图从通化门蒙混出城,被守门士兵识破,当即被斩首;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弟弟宗晋卿。
侍中纪处讷逃到华州(今陕西华县),东都留守张嘉福逃到怀州(今河南沁阳市),均被追获,就地诛杀。
是日上午,相王李旦拥着少帝李重茂登临安福门,宣旨安抚人心。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后党成员屁颠屁颠地跑到安福门下,演出了一幕滑稽戏。这个人就是司农卿赵履温。只见他慌慌张张地挤到人群前面,对着城楼三拜九叩,手舞足蹈,嘴里还一声声地高呼万岁。看着他那副诚惶诚恐的谄媚嘴脸,李旦脸上立刻浮出鄙夷之色。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此人就是桓彦范的大舅子,当初靠着裙带关系从地方调到朝廷任职,为此特地送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侍妾给桓彦范作为谢礼。不久桓彦范一失势,他便忙不迭地把两个侍妾讨了回去,可谓无耻之极。后来,他又一心一意投靠了后党,不择手段地巴结安乐公主。为了帮公主修建豪宅和园林,他不惜挪用大量公款,强行征用大批民夫,耗费了无数的民脂民膏。更有甚者,每当公主视察工程进度的时候,他就亲自跑到建筑工地上,将紫色官袍掖到腰际,伸长脖子去拉牛车,把身为大臣最起码的体面和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通通抛弃了,其寡廉鲜耻简直到了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地步。
如此超级无耻的极品小人,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望着城楼下兀自舞蹈不休的赵履温,相王李旦迅速朝身边的万骑卫士作了个手势。
赵履温高喊万岁的声音还没有止息,万骑卫士就已经干净利索地把他劈成了两段。百姓听说赵履温被砍了,争先恐后地跑到城楼下割他的肉。一转眼,赵履温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这一天,还有两个大臣提着自己妻子的脑袋献给了相王。他们是御史大夫窦怀贞和秘书监李邕。窦怀贞娶了韦后的乳母,李邕娶了韦后的妹妹崇国夫人。想当初韦后得势之时,这两个家伙别提有多牛逼了,总在人前人后端着一副皇亲国戚的架子。尤其是窦怀贞,娶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奶妈为妻,还把这当成是韦后的恩赐,每次写奏章的时候,总是在落款处煞有介事地写上“皇后阿奢(zhě)”(唐朝民间,习惯称奶妈的丈夫为“阿奢”)。时人故意拿他开涮,经常叫他“国奢”。没想到窦怀贞非但不生气,反而“欣然有自负之色”。(《资治通鉴》卷二○九)
而眼下,不管是窦怀贞还是李邕,都赫然发现自己头上的“国戚”帽子已经变成了“逆党”的标志。情急之下,他们只好大义灭亲,不约而同地抛出了妻子的脑袋,以此表明自己弃暗投明的决心。虽然他们因此逃过一死,但是几天后就被逐出了朝廷。窦怀贞贬为濠州(今安徽凤阳县)司马,李邕贬为沁州(今山西沁源县)刺史。
所有后党成员中,唯一一个表现出气节的人,也许就是时年八十的宰相韦巨源了。当政变的消息传来时,家人劝他赶紧逃亡,韦巨源却说:“我身为朝廷大臣,国家有难岂能逃避?”随后神色自若地走出府邸,在街上被士兵们乱刀砍杀。稍后,马秦客、杨均、叶静能等人也相继被诛,首级悬在闹市示众。
当天,兵部侍郎崔日用又率兵血洗了聚居在长安城南的韦氏宗族,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放过。当时城南有两个世家大族,一是韦氏,一是杜氏,两大豪族比邻而居,时称“城南韦杜,距天尺五”,意谓其尊贵无匹。但是这一天,不仅韦氏全族从“距天尺五”的地方一下堕进了恐怖的地狱,甚至连杜家也跟着一块遭了殃。因为士兵们都杀红了眼,根本顾不上去看“门牌号”,只要是豪宅大院就往里冲,只要是人就拼命砍,哪管你姓韦还是姓杜。
可怜杜氏一族的男女老少,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成了刀下之鬼,生时与韦家为邻,死了也要与韦家作伴。
一夜之间,曾经飞扬跋扈的韦后一党就彻底覆灭了。
杀光了所有该杀的人,朝廷才颁下一道诏书,大赦天下,宣称“逆贼魁首已诛,自余支党一无所问”。(《资治通鉴》卷二○九)
实际上屠杀行动进行到这一步,韦后也没剩下多少“支党”了。
是日,相王李旦论功行赏,以少帝的名义发布诏书,晋封临淄王李隆基为平王,升任宫廷御马总管兼万骑卫士营总管;晋封薛崇简为立节王;擢任钟绍京为中书侍郎,刘幽求为中书舍人,二人皆加“参知机务”之衔(这个头衔与“同中书门下三品”“同平章事”一样,皆有参与决策之权,均可视为宰相,但地位较前二者为低,所以大致可理解为“三级宰相”);葛福顺、麻嗣宗、李守德等人,也各因其功劳大小,分别晋升为将军或中郎将。
经过这血腥一夜,李隆基就像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在帝国的政坛上冉冉升起。
尽管许多大唐百姓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叫李隆基的人,但是通过这场流血政变,人们已经彻底领教了这个年轻人的厉害,也见识了他的巨大能量。
只不过,此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能量还没有完全爆发出来。
一旦横空出世,他就绝不仅仅是一颗星星,而是将变成一颗太阳。
一颗光芒万丈的太阳。
是皇冠,还是枷锁?
政变后的第三天,相王李旦的五个儿子全部进入帝国的政治和军事高层。平王李隆基擢升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长子宋王李成器为左卫大将军,次子衡阳王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四子巴陵王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五子彭城王李隆业为右羽林大将军。
同日,刚刚升任中书侍郎兼“三级宰相”的钟绍京也正式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太平公主的另一个儿子薛崇训也升任右千牛卫将军。
由于朝廷的整个局势已经牢牢掌控在相王父子手中,所以,出于安定人心的考虑,相王父子决定放过几个侥幸未死的后党成员,只对他们作贬谪外放的处理。如驸马都尉杨慎交、中书令萧至忠、兵部尚书韦嗣立、中书侍郎赵彦昭、吏部侍郎崔湜等人,均被贬为地方刺史。
让李隆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时候,那个失踪多日的王毛仲居然又回来了。
他在外头躲了好几天,看见临淄王已经大获全胜,再也没有任何危险了,才带着一脸的尴尬和歉意回到了王府。
像这种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家伙,李隆基完全有理由把他一脚踢飞。可李隆基没有这么做。他原谅了王毛仲,并且同样给予他功臣待遇,封了他一个龙武将军的官衔。
李隆基之所以对王毛仲既往不咎,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宽宏之心,也不仅仅是念及多年的主仆情谊,而是因为现在还是用人之时,与其拿他问罪,不如让他常怀愧悔之心,以备日后将功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