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不情不愿地把王琚领到了太子所在的内殿,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请先生自重,殿下就在帘内。”
没想到宦官话音未落,王琚忽然两眼一翻,提着嗓门说:“谁是殿下?当今天下不是只有太平公主一人吗?”
宦官一听,差一点没背过气去。
见过无知和狂妄的,就是没见过如此无知加狂妄的!
宦官刚想发作,就听见太子的声音从帘内传了出来,传王琚即刻上殿进见。宦官无奈,只好忍着怒气掀开帘子,看着王琚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心里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其实宦官并不知道,王琚是故意做这一番表演的。
假如嫌“诸暨主簿”的官小而不来拜谢,王琚就绝对没有机会见到太子;而假如王琚不用这种另类的方式引起太子注意,太子也绝对没有兴趣见他。所以,同样一张任命状,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一根弃之可惜,嚼之无味的鸡肋,可在王琚看来,却可以是一块改变命运的敲门砖。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说到底,王琚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能耐。他只不过是在即将放弃的最后一个瞬间,比别人多看了一眼,多想了一下,多走了一步。
仅此而已。
当王琚走进内殿的时候,李隆基迅速打量了他一下,然后示意他在下首落座。
李隆基知道,这个人今天绝不是来拜谢的。
王琚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榻上一坐,果然只字不提拜谢一事,而是直直地盯着太子的眼睛,说:“殿下,您虽然铲除凶顽,为帝国立下大功,可您是否知道,您现在的处境已经危在旦夕?”
李隆基深长地瞥了王琚一眼。
尽管他心里对这个不知轻重,一再口出狂言的人也有几分反感,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狂人”也让李隆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循规蹈矩之辈遍地都是,而特立独行之人则只能间或一睹。尤其对李隆基来说,每天眼中所见多是谄媚的笑脸,耳中所听多为阿谀的言辞,他早已麻木不堪,厌倦已极了。所以,冷不丁冒出一个如此生猛的人,李隆基自然会感到眼前一亮。先不说这个家伙肚子里有没有料,光凭这份与众不同的勇气,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李隆基饶有兴味地迎着王琚的目光,缓缓地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寡人愿闻其详。”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在长安待了这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多金钱和心思,王琚终于等到了这么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强抑着心头的激动和喜悦,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韦庶人智识浅短,弑君叛逆,人心不服,所以殿下杀她易如反掌;可太平公主却是则天皇后的女儿,为人凶狡无比,且屡立大功,朝中大臣多为她的党羽,如此种种,令微臣不得不替殿下感到忧惧啊!”
很显然,这番话很多人会讲,但是他们却不敢讲或者不愿意讲。如今,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居然敢在第一次与李隆基见面的时候就把这一切和盘托出,无疑是需要一定的智慧和胆识的。李隆基猛然意识到——倘若真的把这个叫王琚的人打发到诸暨去当小吏,那无疑是一种损失。值此用人之际,如果把这个人留在身边,日后定然会大有用处。
思虑及此,李隆基的脸上迅速露出一个真诚而亲切的笑容:“来,先生,请上坐!”一边说一边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延请王琚同榻而坐。接下来的对话就完全不必客套了。虽然双方的身份和地位相距悬殊,但是却都有一种一见如故,相知恨晚之感。
就在同一张坐榻上,王琚和太子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长谈。当王琚彻底剖析了当前的局势,并且发自内心地表明了他对太子处境的深切忧思之后,李隆基的眼中顿时泪光闪动。
应该说,这并不完全是一种笼络人心的作秀和矫情。因为自从成为万众瞩目的帝国储君以来,李隆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所有人的关注,同时还要受到太平公主耳目的监视,长时间的压抑已经让他不堪重负,所以,当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突然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和他坦诚相见时,李隆基内心潜藏已久的痛苦、压力和担忧,自然会不可遏止地宣泄出来。
李隆基毫不掩饰地长叹道:“皇上仁孝,如今同胞手足又只剩下太平公主一人,要对付她,就必然要伤害皇上的感情;不对付她,祸患却又一天天加深。身为人臣,身为人子,寡人深感焦虑,却又计无可出啊……”
“天子的孝跟平民不同,当以宗庙社稷为重!”王琚斩钉截铁地说,“汉朝时的盖长公主是汉昭帝的姐姐,一手把昭帝带大,一旦犯罪,照样诛杀!有志于担当天下的人,又岂能事事顾全小节?”
李隆基沉吟良久,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笑着问王琚:“先生会不会什么小把戏,可以掩藏行迹,从此长久留在寡人身边?”
王琚心领神会地笑了:“有。微臣炼丹制药的本事,不逊于方士;插科打诨的能耐,不亚于优伶。”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出朗声大笑。
很明显,李隆基的用意是要让王琚以东宫“弄臣”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以此消除政敌的警惕。
事后来看,李隆基此举可谓深谋远虑。
因为,至刘幽求事件后,当太平公主自以为已经把李隆基身边的得力干将都翦除殆尽的时候,她并没有料到,李隆基身边居然还藏着一个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狠角儿。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王琚完成了他人生中最漂亮的一次华丽的转身,从默默无闻的一介布衣,一跃而为皇太子李隆基身边最重要的亲信之一。
面见太子次日,王琚就被任命为东宫内奉官兼崇文馆学士,不久又擢升为太子舍人(东宫副总管)。李隆基即位后,王琚随之青云直上,被授予中书侍郎之职,一举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从先天元年秋天到第二年夏天,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大唐帝国的政坛上忽然变得风平浪静,玄宗和太平公主这两大政治势力似乎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仿佛一时间都收起了呲牙咧嘴的姿态,不约而同地变成了善男信女。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假象。当你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闷、黏稠,甚至凝滞不动的时候,就意味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是生活常识,同时,这也是一个政治常识。
在这个暑气蒸腾、燠热难当的夏天里,时任中书侍郎的王琚就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准确地说,他嗅到了变天的气息。
通过一段时间以来对各种情报的侦察、搜集、分析和判断,王琚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在这种貌似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旨在推翻李隆基,进而另立天子的军事政变,已经在紧锣密鼓的策划之中了。
因为据可靠情报显示,太平公主已经收买了禁军的两位高级将领,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和右羽林将军李慈。
六月下旬的一天傍晚,当王琚再次接到耳目奏报,说常、李二人最近出入太平府邸的次数异常频繁时,王琚立刻意识到——太平一党已经磨刀霍霍,随时有可能动手。
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说服天子先下手为强。
他随即吩咐下人备车,连夜进入了太极宫。
“事迫矣,不可不速发!”(《资治通鉴》卷二一○)这是王琚见到李隆基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深夜离宫时反复强调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令王琚百思不解并且万分忧虑的是——自始至终,天子李隆基都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
他到底在想什么?
形势已经如此紧迫,天子到底还在顾虑什么?
巅峰对决
是的,李隆基还在顾虑。因为他缺乏自信。这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缺乏自信。原因来自两个方面——既有主观上的,也有客观上的。从主观上来讲,是因为李隆基现在的得失心比以前重了,重得太多了。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位子决定思维,身份地位的巨大变化已经深刻改变了李隆基的心态。发动唐隆政变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亲王,挑战的对象则是临朝摄政、大权独揽的韦后,这就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像是一场赔率为1:N的赌博,赢了就能得到整个天下,输了也不过是赔上性命一条,所以李隆基才会无所顾忌,拼死一搏。
而现在的情形则与从前判若天渊。如今,李隆基已经是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至少在形式上,他已经拥有了整个天下,现在让他押上一切跟太平公主赌,赢了得不到更多,输了则会丧失一切。在此情况下,李隆基当然会不可避免地生出投鼠忌器,患得患失之心。
以上是主观原因,至于客观原因,则是因为太平公主的势力太强大了。在即将进行的这场巅峰对决中,太平公主麾下可谓是兵强马壮。除了左仆射窦怀贞、侍中岑羲、中书令萧至忠、检校中书令崔湜、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陆象先这五个宰相之外,还有太子少保薛稷、雍州长史新兴王李晋、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中书舍人李猷、右散骑常侍贾膺福、鸿胪卿唐晙、政治和尚惠范等等。正所谓“宰相七人,五出其门;文武之臣,太半附之”!(《资治通鉴》卷二一○)
相形之下,李隆基这边的阵容就寒碜多了。宰相班子中,只有一个兵部尚书郭元振(这一年六月刚刚复相)是他的人,其他亲信是:中书侍郎王琚、岐王李范、薛王李业(李隆基即位后,两个弟弟主动把名字中的“隆”字去掉了)、龙武将军王毛仲、殿中少监姜皎、太仆少卿李令问、尚乘奉御王守一、内给事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人数虽然也不少,但都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吏,无论是手中掌握的职权,还是政治斗争的经验,和太平一党显然都没有可比性。
职是之故,李隆基不能不顾虑重重。
尤其是不久前刚刚发生的刘幽求事件,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那次失败,李隆基还可以通过丢卒保帅而及时化解危险,保住皇位,这一次要是再失手,就不可能再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等待他的只能是废黜和杀头的命运。
就是在上述主客观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李隆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和彷徨之中。
面对天子一反常态,优柔寡断的表现,王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几天,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人在东都的尚书左丞张说,一封送给荆州长史崔日用。他在信中详细说明了当前朝中的严峻形势,并敦促张、崔二人劝天子赶紧动手,切不可坐以待毙。
张说接到王琚的信后,随即摘下身上的佩刀,命人赶赴京师,把刀呈给了天子。
除了这把刀之外,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但是李隆基很清楚,张说是在劝他做两件事:一、斩断亲情的束缚;二、以武力平定太平公主。
差不多与此同时,崔日用也火速从荆州赶回了长安。他即刻入宫面见李隆基,忧心忡忡地说:“太平公主随时可能发动政变,陛下您还等什么?您以前只是太子,要想摆平她就必须依靠计谋和武力,如今既已贵为天子,只要下一道诏书,还有谁敢不从?再拖延下去,万一逆党抢先动手,悔之何及啊!”
应该说,张说和崔日用在这个紧要关头站出来为李隆基打气,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他的信心。可崔日用的话却说得太过轻巧,要想摆平太平公主,岂是一道诏书就能办到的?当初把她放逐到了蒲州,她不是照样有能力遥控朝政吗?所以,除非不动手,一旦动手,就必须像张说所暗示的那样,用武力把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全部歼灭,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然而,诛杀自己的亲姑母,毕竟不是一个容易作出的决定。
问题倒不是在于李隆基直到此刻还在挂念姑侄亲情(早在唐隆政变后,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间的亲情就已经名存实亡了),而是一旦对太平公主动武,太上皇李旦会作何反应?李隆基又将如何处理与父亲李旦的关系?如今李旦虽然已经退位,可军国大权仍然在他手里,假如他出手阻止李隆基,那李隆基该怎么办?
因此,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如果要对太平公主采取行动,就必然要把太上皇李旦考虑在内。换言之,万一李旦成为李隆基巩固皇权的障碍,李隆基势必也要对他采取非常手段。倘若真走到这一步,父子之间岂不是要反目成仇,刀兵相见?
这才是李隆基最大的顾虑。
于是李隆基坦言道:“贤卿所言极是,可朕还是担心惊动了太上皇。”(《资治通鉴》卷二一○)
崔日用不假思索地说:“天子之孝,在于安定天下。倘若奸人得志,则社稷崩溃形同废墟,到时候又要到哪里去尽孝?请陛下不要再犹豫了,只要先掌握禁军,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捕逆党,臣相信,一定不会惊动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