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说,作为玄宗当年亲自选中的儿媳,玄宗当然很清楚杨玉环的长相,而且对她的美貌肯定印象深刻。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当时毕竟是用挑儿媳的眼光来看杨玉环的,儿媳再怎么美,他当公公的人也只能抱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心态,欣赏欣赏罢了,不可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武惠妃死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任何一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玄宗首先关心的东西只能是——她能不能成为我的爱人?而绝不会是——她原本是谁的爱人?至于说最后如何把儿子的爱人巧妙地变成自己的爱人,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综上所述,这个在公媳之间牵线搭桥的另类月老,除了高力士,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十月,在高力士的精心安排下,杨玉环前往骊山(今陕西临潼县境内)的温泉宫(即华清宫)与玄宗李隆基相会。这一年,杨玉环二十二岁,李隆基五十六岁。
一场缠绵悱恻、千古传诵的爱情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没有人知道杨玉环在这一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或许有几分愕然与惶恐,也有几分对过去生活的依恋,然而与此同时,肯定还有几分朦胧的喜悦,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希冀。毕竟,能够得到皇帝的恩宠,是古代女子所能享有的最大的福分,是六宫粉黛、三千佳丽梦寐以求的事情。杨玉环虽然嫁入帝王家的时间不长,对争位夺宠的后宫斗争没什么概念,但她毕竟是一个“智算过人”的女人,仅凭直觉,她也能体会到此次“骊山相会”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就像四年前从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忽然变成寿王妃一样,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同样是一个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甚至比当初那个机会更加稀有难得,弥足珍贵!所以,无论此刻杨玉环心里有多少愕然与惶恐,也无论有多少对寿王割舍不下的情分,她都会把它们深深地掩藏在心底,然后毫无保留、不遗余力地向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展现出她那绝世无双、撼人心魄的女性魅力!
于是,就在这座云蒸霞蔚、温暖如春的华清宫中,年过半百的李隆基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杨玉环,爱上了当初由自己亲自选中的这个儿媳。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白居易《长恨歌》)
须臾花开,刹那雪乱。
那一瞬间,李隆基被一种暌违已久的激情撞击得头晕目眩。
他从来没有想到,他那早已枯萎的爱情之树,竟然还能在这个万物凋零的冬天里,重新绽放出一抹生机无限的新绿……
毫无疑问,就在这短短十几天的骊山相会中,玄宗李隆基已经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后半生,他无论如何都要与杨玉环长相厮守!
可是,杨玉环眼下的身份还是寿王妃,是自己的儿媳,要如何才能冠冕堂皇地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呢?
直接娶过来肯定是不行的,必须想一个巧妙的办法。
办法很快就有了。
玄宗有先例可循。想当年,高宗李治在纳庶母武媚为妃之前,武媚不是也曾经到感业寺当了一段时间的尼姑吗?如今,玄宗正大力推崇道教,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杨玉环“出家”当女道士,先剥离她寿王妃的身份,然后再暗渡陈仓地将她纳入自己的后宫。
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正月初二,是玄宗母亲窦太后的忌辰,玄宗借着为母亲追福的名义,以杨玉环“自愿”出家为由,颁下一道诏书,宣布:“寿王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全唐文》卷三五《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
就这样,杨玉环身穿道袍,头戴黄冠,离开了寿王府,进入了玄宗为她在大明宫中特置的一座道观,成了一个女道士,道号“太真”。
在后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杨玉环一直以这个掩人耳目的身份和玄宗在一起。开元二十九年十一月,杨玉环随同玄宗再登骊山,在华清宫住了二十多天。当玄宗一行回到长安后,众人蓦然发现,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杨太真”已经脱下道袍,摘下黄冠,穿上了华美的曳地长裙,戴上了从前的金钗玉簪,然后和玄宗一起住进了兴庆宫。
至此,玄宗的暗渡陈仓之计大功告成。虽然杨玉环表面的身份仍然是女道士,但是在宫中,所有人都跟随玄宗称呼她为“娘子”,而杨玉环在宫中的地位和待遇也已形同皇后。
杨玉环有三个姐姐,据说“皆有才貌”,所以她得宠后,三个姐姐也来到长安,均获玄宗宠幸,分别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四个姐妹“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旧唐书·杨贵妃传》)
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八月,杨玉环在当了五年名不正言不顺的“娘子”之后,终于被玄宗正式册立为贵妃。而在此之前,玄宗已经替寿王另选了一位姓韦的王妃。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杨贵妃与过去的“寿王妃”已经彻底割断了一切关联,而她与玄宗的爱情也终于结束了地下状态,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随着杨贵妃身份的确立,杨氏一门也随之飞黄腾达。父亲杨玄琰被追赠太尉、齐国公,母亲追封凉国夫人;叔父杨玄珪任光禄卿,兄杨銛任鸿胪卿,堂兄杨锜任侍御史,并娶武惠妃之女太华公主。
令人感到十分奇怪的是,杨氏满门皆随杨贵妃鸡犬升天,偏偏当年收养她的叔父杨玄璬反而湮没不闻,似乎被人彻底遗忘了。
就算他人已亡故,也应该像杨玄琰那样被追封,怎么会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呢?
其实,并不是杨贵妃忘恩负义,而是她有难言之隐。
准确地说,这是她和玄宗共有的难言之隐。
因为玄宗当年把杨玉环立为寿王妃时,诏书上明白写着“尔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长女”,亦即把杨玉环视为杨玄璬的女儿。如今杨玉环既然成了玄宗的贵妃,那她之前作为寿王妃的那段历史就必须被淡化,甚至是抹掉。所以,如果杨玄璬仍旧出现在推恩封赏的名单中,那无异于主动承认杨贵妃就是当年的寿王妃。试问,玄宗能这么做吗?
当然不能。
因此,杨玄璬就必须被遗忘!换言之,玄宗必须让世人相信——现在的这个杨贵妃只是杨玄琰之女,与从前的那个“杨玄璬长女”并不是同一个人。
即便这只是一种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的做法,但对唐玄宗和杨贵妃来说,却不能没有这样的一层遮羞布;对于广大不知宫闱内情的百姓而言,或许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障眼法。
从杨玉环被立为贵妃的这一年起,杨氏一族迅速成为大唐帝国最有权势、最为煊赫的家族。韩、虢、秦三夫人及杨銛、杨锜五家“每有请托”,天下各级官员无不将其视为圣旨,必倾尽全力办理,巴结奉承惟恐不及,故而诸杨府邸总是“四方赂遗,其门如市”。诸杨还在京城中竞相修建豪宅,“甲第洞开,僭拟宫掖,车马仆御,照耀京邑。”每建一宅,往往耗费千万,并且相互攀比,以奢侈为尚,如果发现别家宅第比自家的更豪华,当即把新宅推倒重建,“土木之工,不舍昼夜”。
每年冬天,玄宗必携杨贵妃行幸华清宫,而大宦官高力士必为杨贵妃牵马执鞭,韩、虢、秦三夫人和杨氏族人亦必随行。诸杨仪仗浩浩荡荡,每家一队,每队各穿不同颜色的衣服,相互映照,如同百花盛开,令山川一片锦绣;一路上前呼后拥、环佩叮当,据说队伍所过之处,珠翠玉簪、金银饰物竟然遗落满途、俯拾即是……
“开元以来,豪贵雄盛,无如杨氏之比也!”(《旧唐书·杨贵妃传》)
杨贵妃一人得宠而满门皆贵的事实,对当时重男轻女的价值观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以至民间歌谣纷纷传唱:“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君今看女作门楣”。
然而,尽管唐玄宗对杨贵妃的专宠超过了普天下的任何一个女人,可偌大的后宫毕竟是一座千芳竞妍的大花园,玄宗有时候也难免会对一些较为出众的嫔妃产生好感。而杨贵妃虽然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但毕竟是一个女人,而女人天生就是善妒的动物,因此难免也会打翻醋坛子。仗着天子的深宠,杨贵妃一喝起醋来,劲头还挺大,“常因妒媚,有语侵上(玄宗)”。(唐·郑綮《开天传信记》)
史载,玄宗因此龙颜大怒,曾先后两次把杨贵妃遣出了宫。
第一次是在杨贵妃被册封的次年,玄宗命高力士把她送回了她兄长杨銛府中,相当于把她轰回了娘家。可早上刚刚把人赶走,玄宗下午就后悔了,但又碍于天子颜面,不愿开口把她接回来,于是就找借口大发脾气,“暴怒笞挞左右”。精明的高力士很清楚天子在想什么,便“伏奏请迎贵妃归院”。玄宗赶紧就坡下驴,当天夜里就命高力士把杨贵妃接回了宫中。杨贵妃回宫后“伏地谢罪”,而玄宗当然也是“欢然慰抚”,于是二人重归于好,并且“自是宠遇愈隆”。(《旧唐书·杨贵妃传》)
第二次是在天宝九年(公元750年),杨贵妃又因为吃醋被玄宗再度赶回了娘家。当时的著名酷吏吉温为了讨好杨贵妃,遂入宫启奏,故意正言反说:“妇人智识短浅,忤逆圣情,然而贵妃久承恩顾,就算要将她治罪,也应在宫中进行,何忍让她受辱于外?”玄宗闻言,马上命宦官前去给贵妃赐御膳。杨贵妃哭着对宫使说:“妾忤圣颜,罪当万死。衣服之外,皆圣恩所赐,无可遗留,然发肤是父母所有……”(《旧唐书·杨贵妃传》)话音未落便泣不成声,旋即剪下一缕秀发,让宫使带回。玄宗一见断发,顿时又惊又怜,慌忙命高力士把杨贵妃接了回来。
唐玄宗虽然贵为皇帝,而且此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论年纪完全当得起杨贵妃的父亲,可当他和杨贵妃一起沉醉在爱情中的时候,还是跟世上任何一对小夫妻没啥两样,床头打架床尾和,而且越吵感情越好,越闹恩爱越深。
换言之,这样的小打小闹纯属爱情游戏中不可或缺的助兴节目,不仅无伤大雅,而且适足以让双方更加珍惜这份“忘年”的情缘。
到头来,依旧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白居易《长恨歌》)
天宝年间,宫中专门为杨贵妃织造衣物的织锦和刺绣工匠就有七百人,为她雕刻溶造各种金属器物的工匠也有数百人。此外,扬州、益州、岭南等四方官吏也争相进贡各种奇珍异宝和“奇服秘玩”,从而博得天子和贵妃欢心,相继加官晋爵,擢居显位。
杨贵妃生于蜀地,喜欢吃荔枝,玄宗就命专人从岭南运来,沿途驿站备有专骑专使,一站一站接力,昼夜兼程,片刻不停,因而荔枝虽跨越数千里运送,抵达长安后却依然肉鲜味美。杜牧那首著名的《过华清宫》,写的就是飞骑千里送荔枝的故事: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自古以来,描写杨贵妃的诗歌可谓不胜枚举,但是描摹最为传神、最富有艺术感染力的诗作,还是要数李白的《清平调词》三首。
就在杨玉环以“娘子”身份入宫的不久后,李白也奉玄宗之召,意气风发地来到了长安。
此时恰值天宝元年,正是一个极盛时代刚刚拉开大幕的时刻。
就是在这个锦天绣地、歌舞升平的盛世舞台上,旷世才子李太白、千古帝王唐玄宗、绝代佳人杨玉环,这三个千年不遇的人物,将在同一盏聚光灯下,为世人联袂演绎一出千古佳话……
李白:落入凡间的天人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生于公元701年(武则天长安元年)。关于他的籍贯,在历史上有两种说法:《旧唐书》说是“山东人”(泛指崤山以东,亦即今天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新唐书》则说他是十六国时凉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孙,若按此说,李白的籍贯应是陇西成纪(今甘肃静宁西南)。李白自己在《与韩荆州书》中,有这样一句话:“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故此说当可成立。
除了籍贯,李白的出生地也是一个历来争讼不已的谜。
《新唐书》称:“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意思是他的祖辈在隋朝末年因罪流放西域,直到神龙初年才潜逃回来,客居今四川阆中一带,他母亲就在这里生了他。此外还有一个说法,出自范传正所撰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范传正是李白的好友之子,曾于唐宪宗元和末年为李白迁墓。他在迁墓后新撰的碑文中称,李白的祖辈因“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郭沫若据此考证,认为李白出生在中亚的碎叶,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北部的托克马克市附近。当今的学术界对此仍有争议,尚无定论,但大部分人同意此说。
据说李白出生时,他的母亲曾梦见太白金星,遂为他取名“白”,字“太白”。大概在五岁左右,李白随父母迁居绵州昌隆县青莲乡(今四川江油市)。史称李白从小就有文学天赋,十岁即精通诗文,有一次还曾梦见笔头生花,后人遂以“妙笔生花”来形容一个人在写作方面所具有的高度才华。
李白不仅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而且“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新唐书·李白传》),俨然就是一个豪气干云的侠士和剑客。《旧唐书》称他“少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超世之心”。在李白的心目中,大丈夫就不能一辈子坐在书斋中寻章摘句、皓首穷经,而应该抱着“四方之志”,仗剑游历天下,同时更要进入仕途,实现辅佐帝王、澄清海内的政治理想。用李白自己的话说,就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为了追求这样的人生理想,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李白在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秋,离开了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开始了豪迈而壮阔的云游生涯。他自峨眉山出蜀,顺江东下,渡荆门,至江陵,游洞庭,登庐山,又先后游历了金陵、扬州等地。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李白来到安陆(今湖北安陆市),在这里娶了已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为妻,从此寓居此地。
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年届而立的李白离开安陆,第一次来到长安,开始寻求从政的机会。当时,唐玄宗的妹妹、已入道多年的玉真公主在终南山建有别馆,常有文人雅士如王维、储光羲等人在此聚会,李白也躬逢其盛,与这些朝野名士广为交游。与此同时,李白还拜谒了京师的许多名流政要,希望通过他们的荐引入朝为官,然而盘桓数载,始终未能如愿,只好怏怏离去。
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李白沿黄河东下,先后漫游了太原、洛阳、江夏(今湖北武汉市)等地。数年后,其妻许氏去世,李白移家东鲁,寓居任城(今山东济宁市),期间与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人隐居于徂徕山,日日酣歌纵酒、吟诗作赋,人称“竹溪六逸”。
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李白南游会稽,与道士吴筠成为好友,二人结伴隐居于剡中(今浙江嵊州市)。不久,吴筠奉召入宫,旋即向玄宗推荐李白。当时,李白的诗名早已传遍朝野,尤其是时任太子宾客的贺知章,在见过李白的几首诗作后,忍不住大为赞叹:“此天上谪仙人也!”(《旧唐书·李白传》)于是,在玉真公主、吴筠、贺知章的联袂推荐下,玄宗终于下诏征召李白入朝。
这些年里,尽管李白表面上一直在纵情山水、寻仙访道,可内心深处那种建功立业的理想却始终不曾淡忘。所以,接到天子诏书的那一刻,李白顿时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