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肃宗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亲临丹凤门,颁布了一道诏书,宣布:“所有士绅百姓,凡受贼官禄、为贼所用者,由三法司分别查实奏报。其中,凡作战中被俘或有其他特殊原因的,只要向官府自首,一律赦免。”
十一月初,广平王李俶和郭子仪从洛阳返回长安,肃宗感慨万千地对郭子仪说:“吾之家国,由卿再造!”(《资治通鉴》卷二二○)
数日后,肃宗封回纥王子叶护为司空、忠义王,并再次向他许诺,从今往后,唐朝每年向回纥赠送两万匹绢。
从这一刻开始,一直到唐武宗时期,这笔开支每年都会列入唐朝中央的财政预算,成为一项债务性的财政负担。不仅如此,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回纥再次出兵,帮唐军收复了被史朝义占领的洛阳,唐朝又与回纥约定,今后每年向回纥购买数万至十万匹马,每匹马支付绢四十匹,病弱之马照价支付。这就是唐与回纥的“绢马贸易”。
绢马贸易其实早在安史之乱前就已经有了,但起初是一种互惠互利的经贸活动。自安史之乱后,这项贸易活动就再也不是平等交易了。因为唐朝是以数量大、价值高的丝绢,从回纥购回量小质劣的马匹。
这与其说是贸易,还不如说是堂堂天可汗在向昔日的藩属国纳贡。
这项所谓的绢马贸易,让中唐以后的历届唐朝政府背负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和巨额的财政赤字。回纥几乎是用倾销的手段,每年都向唐朝输送大量劣马,而唐朝输入回纥的丝绢始终不抵那些劣马的价钱,只好一再拖欠,“中国财力屈竭,岁负马价”。(《新唐书·食货志一》)
至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唐朝积欠的马价绢已高达180万匹。直到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唐朝才一次还清了历年积欠,但此后回纥又送来大量劣质马匹,唐朝只好继续欠债。直到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唐朝趁回鹘(回纥改名)衰弱之际出兵将其平灭,这项带有屈辱印记的历史性债务才被一笔勾销。
十二月初,太上皇李隆基从成都千里迢迢地回到关中,进抵咸阳。
肃宗李亨带上御用的车马仪仗,亲自前往望贤宫接驾。
入宫前,李亨特意脱下天子专用的黄袍,换上了普通的紫袍。玄宗当时在望贤宫的南楼休息,李亨一到南楼楼下,立刻下马,迈着小碎步向前慢跑,在楼前拜舞叩首。玄宗赶紧下楼,亲手扶起李亨,抚摸着他的脸庞,禁不住老泪纵横。李亨也是捧着上皇的双足,涕泣不止。
随后,玄宗命人取来黄袍,亲自披在李亨身上。李亨匍匐在地,一再叩首推辞。玄宗说:“天意、人心都已归属于你,能够让朕安度晚年,就是你的一片孝心了!”李亨推辞不过,才勉强穿上黄袍。
由于离长安还有一段路,父子二人都必须在此留宿一夜,所以谁居正殿,谁居偏殿,就成了一道难题。父子俩又是一番谦让。玄宗说:“正殿是天子之位,必须由你居住。”李亨则坚决不同意,最后亲自扶着玄宗登上正殿,坐上御榻,玄宗才没有再让。稍后传膳,李亨每一道菜都亲自尝过,感觉鲜美可口的,才命人给上皇递上去。
次日,车驾启程回京,李亨亲自为玄宗整理马鞍和缰绳,并扶玄宗上马,然后又亲手为玄宗牵马。没走几步,玄宗连忙阻止了他。李亨这才乘上自己的坐骑,在前面为玄宗引路。可一路上却不敢走驰道(御用大道),而是始终靠边而行。
看见自己的儿子当上皇帝后还如此仁孝,玄宗大为感动,对左右说:“我当了五十年的天子,算不上尊贵;如今当了天子的父亲,才是真正的尊贵啊!”(《资治通鉴》卷二二○:“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
这话是由衷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说给他儿子听的。
回到长安后,玄宗马上住进了兴庆宫(位于皇城外的兴庆坊,由李隆基登基前的藩邸扩建而成,称为“南内”)。肃宗李亨一再上表,声明自己要回东宫居住,请上皇移居大明宫。当然,他的上表最后都被玄宗一一驳回了。
这父子俩别后重逢的一幕,看上去实在是感人至深。尤其是肃宗李亨的表现,一言一行皆堪称完美。
当然了,首先我们要承认,经历一番生离死别后,任何一对父子重逢之时,都有可能出现这种催人泪下的场面,所以我们不能全盘否定李亨的真诚。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却不难发现,李亨的言行举止都显得太过夸张和煽情了,以致充满了“表演”的意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亨的表演一直是围绕着“天子名分”在做文章的。不管是“衣紫袍”、“居偏殿”,还是“避驰道”、“归东宫”,时时处处都在表明自己不想居天子之位。
其实,李亨越说自己不想要,越证明自己很想要;表面文章做得越漂亮,越证明自己心很虚。
这就叫欲盖弥彰,也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玄宗当然很清楚李亨要的是什么,所以一直与李亨默契配合。李亨衣紫袍,他就亲手给李亨披黄袍;李亨牵马执辔避驰道,他就强调自己是天子父,所有尊贵皆因天子而贵;李亨口口声声要让出大明宫,他就坚持要住在兴庆宫。如此种种,其实都是玄宗对李亨的天子身份及其权力合法性的追认,而且是反反复复的追认。
说白了,李亨要的就是这个。
只有玄宗一次又一次反复追认,李亨那来路不正的天子之位才能一遍又一遍得到正名,并得到巩固。
安庆绪仓皇逃离洛阳后,一口气跑到了邺郡(今河南安阳市)。当时,他身边只剩下骑兵不到三百人、步兵不到一千人。安庆绪很沮丧,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玩完了。尤其是心腹重臣严庄的降唐,更是让他有一剑穿心之感。
不过,让安庆绪庆幸的是,数日后,蔡希德、田承嗣等将领便各率所部纷纷归来,实力迅速恢复。不久,安庆绪又从河北诸郡紧急招募了一批人,兵力很快增至六万,军声复振。随后,安庆绪把邺郡改为安成府,同时改元“天成”。
做完这一切,安庆绪连日来的沮丧和恐惧才逐渐被东山再起的决心所取代。
既然还有本钱,老子就能接着玩!
然而,一想到老巢范阳掌握在史思明手里,安庆绪就止不住有些脊背发凉。
乱世之中,人心叵测,史思明虽然是父亲最信任、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可在唐军大举反攻、燕军节节败退的情况下,史思明会不会像严庄那样幡然易帜、倒戈降唐呢?
有可能,很有可能!
安庆绪越想越觉得史思明靠不住。
为此,安庆绪想了一个办法。他把刚任命的宰相阿史那承庆和亲王安守忠找来,命二人前去范阳征调史思明的军队,以此对其进行试探。安庆绪叮嘱他们:如果史思明仍然忠于燕朝,肯交出军队,那当然最好;万一他心生异志,就想办法干掉他,以绝后患!
安庆绪的怀疑没错,史思明确实已经心生异志,准备降唐了。
就在安庆绪仓皇逃离洛阳时,史思明的心腹幕僚便力劝他叛燕归唐。他们说:“如今唐室再造,安庆绪只不过是树叶上的一颗露珠,转瞬即灭!将军何苦陪着他一块灭亡呢?”
史思明觉得幕僚们的话有道理,眼下唐军兵锋正锐,所向披靡,如果继续顽抗,最后只能陪着安庆绪一块玩完。与其如此,还不如暂时归唐,保存实力,静待时变。
更重要的是,归降唐朝,只不过是换几杆旗帜的颜色和名称而已,地盘和实力一点也不会少;倘若继续留在燕朝,势必会被满腹猜疑的安庆绪釜底抽薪,变成一个光杆司令,甚至随时有可能脑袋搬家!
所以,史思明很快做出了决定。
当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率五千精骑抵达幽州城下时,史思明立刻带着数万兵马亲自出城“迎接”。两军相距一里左右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勒住了缰绳。
幽州城外的原野顿时陷入一片宁静。
那是一种怪异的宁静。
片刻后,史思明阵中突然飞出一骑,驰至阿史那承庆阵前,高声喊道:“相公和王爷远道而来,敝处将士不胜欣喜。但边兵怯懦,惧怕相公兵马之盛,不敢上前迎接。请贵部暂时卸下武器,以安众心。”
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顿时面面相觑。
卸下武器?史思明想干什么?莫非他真想造反不成?可是,脚踩在人家的地头上,数万人马又剑拔弩张地挡在前面,不卸也不行啊……
卸就卸吧,谅你姓史的也翻不了天!
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没有办法,只好命部众卸下武器,然后赤手空拳地走进了幽州城。
史思明当即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美酒佳酿很快洗却了他们的满面风尘,也洗却了他们的满怀戒心。与此同时,另一种清洗活动也在悄悄进行。史思明命手下人告诉邺城来的士兵们:想回家的送你们盘缠,愿意留下的重重有赏。
被缴了械的士兵,就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这五千骑兵虽说是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的麾下精锐,可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成了史思明砧板上的鱼肉,除了上面的两条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于是,一支军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蒸发了——想回家的都走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当天就被编进了史思明的军营。
酒足饭饱的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在驿馆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就成了史思明的阶下之囚。
至德二载十二月二十二日,范阳使者抵达长安,向唐肃宗李亨献上了降表。表上写明,史思明愿率辖下的十三个郡,八万士兵,外加燕朝河东节度使高秀岩部,向朝廷投诚。
肃宗大喜过望,即日封史思明为归义王、范阳节度使,并将他的七个儿子全部任命为高官。同时,肃宗给史思明下达了一条指令——讨伐安庆绪。
随着史思明的归降,唐肃宗李亨欣喜地发现,曾经笼罩大半个帝国的烽火狼烟已经渐渐消逝,海晏河清的那一天似乎马上就要到来……
至德二载岁末的日子,肃宗李亨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处决并惩治了两京失陷时投降燕朝的一批逆臣;二是册封并擢升了平叛期间的所有立功之臣。
对于逆臣的处理,肃宗朝廷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依情节轻重,“以六等定罪”。具体是:一等重罪者在闹市斩首示众;二等罪赐自尽;三等罪重杖一百;最后三等分别予以流放、贬谪等处罚。其中,原河南尹达奚珣等十八人被判一等重罪,于长安西南独柳下斩首;前宰相陈希烈等七人被判二等罪,赐死于大理寺狱。
功臣方面,广平王李俶晋封楚王(次年五月被立为太子,稍后更名李豫),郭子仪晋升司徒,李光弼晋升司空;所有“蜀郡、灵武扈从立功之臣”,分别予以“进阶、赐爵、加食邑”等封赏。此外,张良娣晋封淑妃(次年三月被立为皇后),肃宗的其他九个皇子也均有晋爵,如南阳王李係晋封赵王,新城王李仅晋封彭王,颍川王李僴晋封兖王。
最后,值得一提的就是在平叛战争中英勇捐躯、壮烈殉国的那些烈士。肃宗朝廷开列了一张名单,如颜杲卿、袁履谦、张介然等人,皆被追认为功臣,本人追赠官爵,子孙也都恩荫授官。
对于名单上的绝大多数烈士,人们并没有不同意见。然而,其中却有一个人引起了满朝文武极大的争议。挺他的人认为他功勋卓著,足可名垂青史。贬他的人却认为他有罪,罪名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吃人。
直到今天,关于这个人物的功罪是非,仍然是聚讼纷纭,难有定论。而聚讼的焦点,仍然是那两个字:吃人。
这个千古争讼的人物,就是张巡。
雍丘之战:可怕的张巡
张巡,蒲州河东(今山西永济市)人,史称其“博通群书,晓战阵法”,志气高迈,不拘小节,“所交必大人长者,不与庸俗合,时人叵知也。”(《新唐书·张巡传》)
张巡于开元末年登进士第,天宝中期入仕,初任太子通事舍人,不久出任清河(今河北南宫县东南)县令。在此任上,张巡扶危济困,选贤任能,取得了显著的政绩。任职期满后,张巡回京待职。当时杨国忠专权,有人劝他去走杨国忠的后门,以求留任京官。张巡不屑地说:“如今朝纲不振,何必在朝为官?”
就因为这句话,张巡失去了难得的留任京官的机会,再度被外放,出任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东)县令。
安史之乱爆发后,张巡的顶头上司、谯郡(今安徽亳州市)太守杨万石投降了安禄山,逼迫张巡也跟他一起投降。张巡愤而起兵,率领本县吏民数千人,毅然揭起了反抗安禄山的大旗。
当时,附近的雍丘(今河南杞县)县令令狐潮准备投降,遭到当地官吏和百姓的反对,令狐潮大怒,逮捕了一百多名反抗者。不久燕军来攻,令狐潮出城迎降,被他关押的吏民趁机逃出监狱,然后关闭城门,抵拒令狐潮,并派人邀请附近的张巡帮他们守城。
天宝十五载二月,张巡进入雍丘,斩杀了令狐潮的妻子儿女,随即加紧修筑防御工事。数日后,令狐潮引燕军来攻城,被张巡击退。三月初,令狐潮又会同燕将李怀仙、杨朝宗等人率四万大军,突然进抵雍丘城下。守军大为恐惧,人心动摇。张巡对守城将士说:“此次来攻的叛军乃精锐之师,必然有轻我之心。倘若我们利用这一点,出其不意,发动突袭,敌人必定溃退。只有让其兵锋受挫,这个城池才守得住。”
随后,张巡派一千人登城防守,同时亲率一千人,分成数队,突然冲出。张巡身先士卒,直扑燕军阵营。燕军猝不及防,被砍杀了一大片,只好暂时后撤。
次日,燕军再度攻城,出动了一百架大型投石机,把雍丘城团团包围,然后万石俱发,片刻后便将城楼和雉堞轰毁无遗。紧接着,敌军就像蚂蚁一样纷纷攀上了城墙。
张巡命将士在城墙上设置木栅,用以阻挡敌军,同时搬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捆捆蒿草,灌上油脂,点燃之后投向敌军,把正在攀登城墙的燕兵们烧得焦头烂额。后面的大军见状,吓得不敢前进半步。张巡抓住战机,又率众杀出,再次击退了来势凶猛的燕军。
接下来的日子,燕军虽然将雍丘围得水泄不通,却始终攻不下来。每当燕军稍有松懈,张巡就会率众突袭,令燕军防不胜防;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张巡经常派出敢死队进行夜袭,更是让燕军不胜其扰。
双方就这样对峙了六十多天,经历了大小三百余战。张巡以区区数千之众,死死挡住了令狐潮的四万大军。他和将士们一样,无论吃饭还是睡觉都不卸甲,身上受了伤,随便包扎一下就再度投入战斗,其顽强的斗志令燕军无不胆寒。
最后,燕军官兵锐气尽丧,令狐潮不得不下令撤军。就在燕军后撤之时,张巡再度率众出击,将殿后的燕军杀得丢盔弃甲,并俘虏了两千多人。
五月,不甘失败的令狐潮再度引兵来攻。强攻数日后,雍丘城仍旧纹丝不动。令狐潮万般无奈,就想招降张巡。由于他与张巡是旧交,所以便邀请张巡到城下会晤,对他说:“李唐天下气数已尽,足下坚守危城,图的是什么呢?”
张巡冷笑:“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今日之举,忠义何在?”(《资治通鉴》二一八)
令狐潮无言以对,只好惭悚而退。
随后,令狐潮围着雍丘又打了四十多天,还是徒劳无功。就在令狐潮一筹莫展的时候,关中传来消息,说潼关和长安已相继被燕军攻克,玄宗也已流亡巴蜀。令狐潮欣喜若狂,立刻修书一封,派人送给张巡,再度劝他投降。
当时,雍丘已被围困数月,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络,更无从得知西京沦陷、玄宗流亡的消息。令狐潮的劝降信一到,城中将士顿时人心惶惶,很多人都丧失了斗志。有六名高级将领一起找到张巡,劝他说:雍丘守军兵力薄弱,难以长期抵抗,如今皇帝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不如投降燕军算了。
张巡看了看他们,无奈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