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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乡愁母题(2)

古典式的“乡愁”,主要是对曾经养育过自己的那方水土的眷恋,以真挚恬雅的意境和温润娓约的笔触,悉心找回并竭力呵护那些久远的记忆。诚如一位加拿大华裔作家所写的,

让这种乡愁——

淡淡地浸入最薄的宣纸里

幽幽地烧进最脆的瓷器里

纤纤地绘在最小的烟壶里①① 汪文勤:《素描中国》,《白雪红枫》第190页,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出版社。

此种情境和意绪,恰似守着冬夜的炉火,品嚼古典沉香的温暖。在这方面,一切与乡土文化有关的东西,诸如天真的童趣,祖辈的叮咛,山水的怀恋,故居的旧事,风物的描叙,人生的遗憾等等,都在作家的追忆中重新活跃起来。

散文名家琦君的书写,是这种乡土性的典型个案。

琦君本名潘希珍,性行惇慧,熟悉古典诗文,泛览中外辞林,历任教职,陶冶作育,木铎传薪。她专擅温润秀逸的散文创作,其旅居美国多年的文字,展现了温馨感人的氛围和真挚纯朴的感情,大多以怀旧——思念家乡、怀念故人为主。她在《烟愁》一书的《留予他年说梦痕——后记》中便写道:

像树木花草似的,谁能没有一个根呢?我常常想,我若能忘掉亲人师友,忘掉童年,忘掉故乡,我若能不再哭,不再笑,我宁愿搁下笔,此生永不再写,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因此,在散文中,琦君多数是回忆自己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和回忆亲人、师长与朋友,从中体现了自己对故乡的一份淡淡的思念之情与个中的离愁别绪。

在琦君的散文中,体现乡愁母题的作品包括《水是故乡甜》、《桂花雨》、《月光饼》、《烟愁》、《晒晒暖》、《春节忆儿时》、《春酒》等等。琦君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力。她善于从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或微小的事物,联想到故乡的人、事、物,并以细腻的笔锋,简朴淡雅地勾勒出她在故乡时的许多童年时候的生活往事或趣事。通过对生活中细节的描写,她不仅让整个画面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更让读者感受到了她的乡愁和那一份难以言喻的哀愁与惆怅。琦君对诗词的喜爱与造诣也影响了她的写作手法。她在散文中不时穿插引用一些诗词,不但让她以更凝练的字词来进行表达,也更能够突出自己的耐人寻味的情感。郑明娳在《谈琦君散文》中也提及:“她时常能于笔端濒近过度的忧伤之前,忽然援引一句古典诗词,以蒙太奇的声形交错,化解几乎逾越限度的忧伤,抢救她的文体于万隐之间,忽然回头,保持琦君散文的温柔敦厚。”

琦君不仅在散文的主要篇幅中写出自己的乡愁,也总会在散文的结尾部分,总结或以疑问句来说明自己对故乡的怀念。散文《水是故乡甜》通过了琦君和外子在欧美旅游时的一件小事物——所饮用的矿泉水,说出了她的感受:水依旧是故乡的比较甘醇香甜,并带出了她对故乡的思念。文中写琦君和外子在旅游的一路上,喝得最多的是矿泉水,但水喝起来清淡中却略带一点苦涩,比不上她故乡的山水。接着,她细腻地描绘了母亲因为体恤工人每天早上到溪边挑水的辛劳,便教导工人如何用竹竿从山上引来山泉之水,并用这泉水为父亲冲泡家乡的明前茶、雨前茶和龙井茶。

琦君一家人迁居杭州后,父亲虽然非常喜欢喝杭州虎跑梦泉冲泡的龙井茶,但却念念不忘故乡的明前茶、雨前茶和清冽的山泉。她在文中写到“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并借用了母亲的话:“是哪里生长的人,就该喝哪里的水。要知道,水是故乡的甜哟。”委婉地道出了淡淡的愁绪与深沉的情感。文中写琦君和外子拜访在德国的亲戚时,亲戚用亲人从杭州带来、让他慰藉乡愁的龙井茶款待他们,“我本来不辨茶味,但那一盏龙井的清香,却是永远难忘”,“尽管用来沏茶的水不是从故乡来的,但只要是故乡的茶叶,喝起来也会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吧”。她从泉水写到亲戚那盏故乡的茶,都是以简洁的笔锋,对比了异国矿泉水的清淡苦涩和故乡泉水的甘美、故乡茶的淡淡香甜,凸现了思乡之情。

在另一篇散文《桂花雨》中,琦君借以中秋时节的桂花飘香,回忆自己的故乡,继续抒发对故乡的思念。散文开篇便写道“中秋节前后,就是故乡的桂花季节。一提到桂花,那股子香味就仿佛闻到了……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琦君通过中秋节的小事物——桂花和桂花的芳香,回想起故乡。琦君以对比的方式,介绍了两种桂花,一种是月月开的、淡黄色的木樨,她曾在台湾见过;一种是只有秋天才开的、较大朵的、金黄色的金桂,以前在她的故乡家里的大宅院中就有。琦君通过五种感官的作用,说出了对桂花的喜爱:

一、桂花是金黄色的,这是桂花的“色”。

二、桂花的香气迷人,这是桂花的“香”。

三、桂花可以做成糕饼,可以“吃”,这是桂花的“味”。

四、“摇桂花”是琦君童年的趣事。“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帮着抱住桂花树使劲地摇,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作者的父亲即兴作了一首诗“细细香风淡淡烟,竞收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这里不只写出是桂花的“香”,还通过桂花“纷纷落下”,撒落满地、落在树下人的身上,写出了桂花的“声”和“触”。

琦君简单又细腻地描绘了“摇桂花”的过程,并通过父亲所作的诗,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个孩子的纯真与欢愉,让读者看见了桂花落下如秋雨的情景,这是故乡的秋天,“桂花雨”的秋天!而这样的秋天、这样的故乡,就是琦君所怀念的。

全文尾声写到琦君在杭州念中学时,杭州也有一座小小山坞,全是桂花,回家时总会给母亲送一袋桂花。但母亲却常说:“杭州的桂花再香,还是比不得家乡旧宅院子里的金桂。”这不仅是母亲的感受,也是琦君的感念,从而对照了开端描写故乡的家中大宅院的金桂,体现了她的思乡之情。文中没有刻意的雕饰,只有简约的叙述,体现了琦君的质朴的写作风格。

无独有偶,《月光饼》写的也是中秋节。月光饼其实是琦君故乡特有的一种月饼,每到中秋时节,家家户户及各商店便会用月光饼供月亮,之后再烤来吃。因为分量不多,所以一个人只可以吃一个,而小时候的她总是先抢到大半个,坐在门槛上慢慢咀嚼品尝。琦君以纯朴简约的手法,详尽地描写了在小时候的家乡,人们如何以月光饼“庆祝”中秋节,述说了自己吃月光饼的往事,并回忆和比她大两岁的表姑争着吃月光饼的事情。过程写来看似平淡无奇,但却自然生动,历历在目。文中结尾写道“想起家乡的月光饼,那又香又脆的味儿好像还在嘴边呢!”,“中秋节,一年又一年地,来了又过去,什么时候回家乡去吃月光饼呢?”琦君又是通过疑问句,点出了她的乡愁,那是一份思念,也是一份惆怅。

琦君的散文中的乡愁母题,展现了整体性的特点。她的散文所采用的题材,多数是她对儿时的人、事、物的回忆,而对事物或事件细腻的描写和简朴的文字就是她的写作特色。这样的题材和写作方式,凸显了她所要传达的讯息——对故乡的思念、对故乡的感情,更具有“古典”的意味。

琦君和她的同道们的书写,可以印证劳伦斯的一个说法:“每一大洲都有它自己伟大的乡土精神。每个民族都被凝聚在叫做故乡、故土的某个特定地区。地球上不同的地方都洋溢着不同的生气,有着不同的震波、不同的化合蒸发、不同星辰的不同吸引力——随你怎么叫它都行。然而乡土精神是个伟大的现实。中国出中国人,还要继续出。”①① [英]戴·赫·劳伦斯:《乡土精神》,参见《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第230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对乡土的愁思,不仅是人情的自然牵挂,也是抵御自我迷失的良药——而对于海外华文作家来说,乡愁原是每个人最深的那个回忆,如果失去了,也就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心所安顿的自由王国。

现代式的“乡愁”,则更增添了思索的元素,发展为海外华人所特有的“现代的乡愁”。这种“乡愁”是时代、也是距离所造成的特殊心理现象,即一切都在“遥望”之中,在“遥望”中一无所遇,又在“遥望”中等待“归乡”,这种矛盾重重的“遥望”,触动着、也温暖着半生相随的希亟。

许多年长的海外华文作家,确实离家太久、太久了。旅美的王鼎钧坦露了这样的心迹:

不要瞒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可是为什么?),没有一棵老树(为什么?),没有一座老坟(为什么?),老成凋谢,访旧为鬼。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上纸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

“还乡”对我能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那还不是由这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还不是由一个业已被人接受的异乡到一个不熟悉不适应的异乡?①① 王鼎钧:《大气游虹·臣心如水》。

在王鼎钧的心目中,“故乡”是他“要跪下去亲吻的圣地”,是“用大半生想象和乡愁装饰过雕琢过的艺术品”,同时也是“不能希望再有结局”的“异乡”。但不论是“故乡”还是“异乡”,毕竟是在同一个天空之下,受到不灭之日光和不死之月魂的笼罩,王鼎钧自称“只是天地间的一瓢水”——

我是异乡养大的孤儿,我怀念故乡,但是感激我居过住过的每一个地方。啊,故乡,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涧溪赴海料无还!可是月魄在灭终不死,如果我们能在异乡创造价值,则形灭神存,功不唐捐,故乡有一天也会分享的吧。①① 王鼎钧:《大气游虹·臣心如水》。

这种矛盾的心绪,这种焦虑的状态,这种在“故乡”与“异乡”之间难分难辨的漂流,生长出又一种有变数的现代“乡愁”。再看旅居加拿大的华人作家曾晓雯的长篇小说《梦断得克萨斯》,其中主人公舒嘉雯的一段梦境:

一辆火车远远地驶过来,火车散出的黑烟让冰城夏日的天空变得阴郁了。小嘉雯经常站在家乡冰城的小火车站里看火车。火车可以把她和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而她是多么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站在铁轨旁的小嘉雯突然惊悚不安了起来,因为她看到了一朵白色的雏菊在铁轨中间伸出稚嫩的脸来,在太阳下安心地微笑着。如果她扑过去摘下那朵雏菊,它就会在她的手中慢慢枯萎;如果她让它继续留在铁轨中间,它就可能被奔驰而来的车轮碾得粉碎。总之,那朵白色的雏菊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开放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①① 曾晓雯:《梦断得克萨斯》第241页,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小说中舒嘉雯平时最心仪的着装是衣服上的花饰白雏菊。显然,梦境里的白色雏菊是她的自喻,小火车站则是家乡与外界的连接点。白雏菊如今也是开放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让舒嘉雯这个“天生的漫游者”陷入进退维谷的处境。何处是乡关?人们在不停地求索,长亭连短亭,一个停泊地接着一个出发地。然而,一如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恒久,也一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白似壁、绿似翡翠的雏菊不会枯萎,不会被呼啸而来的车轮碾碎,它是历经磨难也求得生存的象征。这是家乡的白雏菊啊!

于是,这种“现代乡愁”成了旅美作家张错所说的“甜蜜折磨”。诚如他在一首诗中写的:

从没有在如此近的距离

远远遥望

那么熟悉

又那么生疏

那么渴切

又那么冷淡

那么接近

又那么遥远

那是另一种遥望

另一种甜蜜折磨①① 张错:《另一种遥望》,台北同神出版社1993年版。

“甜蜜折磨”与“等待”相随相生,是在身与心、熟悉与生疏、渴切与冷淡、接近与邈远的两两对立中的矛盾心律。这里已没有慷慨长歌,而是在无以安身立命之地寻求灵魂的安顿,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已无传统意义上的悲悲戚戚。“乡愁”不能承受之轻,轻的不会是寻找的心路历程和审美艺术。尽管描写分裂的、相对破碎的乡愁,但这种“现代乡愁”超越了家园之思、国族之思,其思考点和落脚点,最终还是为了提升人性,沟通心灵。

如果说,古典式乡愁是“远离母体”时勾起记忆的乡愁,那么,现代式乡愁往往是“文化失落”时等待归家的乡愁。两者都构成了“乡愁”母题的中介,时空经纬每每织就了作家的梦里锦绣,距离阻隔也平添了浪迹无根的“愁思”。这一切都会令人想起柳宗元着名的那首“乡愁”诗:“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作峰头望故乡。”①① 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乡愁一旦能化作奇幻之笔,此愁绪当属痴绝。此时,我们也不必细分“乡愁”的古典式或现代式了。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确认,海外华文文学对世界文学的一个独特贡献,就在于对“乡愁”母题的表达。这种“乡愁”往往超越了具体的一乡、一地、一时,它和人生无常、命运多波的慨叹一旦联系起来,就变成华文文学中的一种魂魄,一种心灵的律动,一种无所不在的空气,一种天地化育的笔墨,苍凉而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