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文学母题和海外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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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山水母题(2)

海外华文作家在闲山静水的抒写中,智性常常有出色的发挥,写得空灵、蕴藉,饶有禅意,似乎与中国文学传统的性灵、神韵一派衣钵相承。如新加坡散文家尤今这样写雪山之景:

躺在山顶那软如棉絮的雪堆上,仰头望天,天上的云轻俏灵巧地飘动着,寂静处,仿佛听到云儿飞动的声音。云白,雪白,天白,地白,整个宇宙都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呵,此时此刻,我是雪,我是云,我是风,无声无息地与大自然融合成一个整体了。①① 尤今《生命与爱》,广东旅游出版社,1989年版,第36页。

古代智者说归根曰静,说静故了群动。这段文字从雪山寂静处入眼,聆听无声之声,参破无色之相,真个是落了一片好大雪,白茫茫,真干净。从而精神便见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生命与自然的大和谐。是景,是智,是禅意。读此,会使人不禁联想苏轼的《承天寺夜游》,想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虽文体古今有别,智性却仿佛。

再如马来西亚诗人鲁钝笔下的《禅》:

罄的声韵

渐渐地

从耳边

飞入深山旷野

木鱼的节奏

伴奏时间的步伐

踉跄离去

……

变成一阵烟

化成一股气

无色

无相

终于

空了

禅的境界是了悟的智慧,是要参破色界、欲界,归于事物之根本,也就是空寂。诗人跻身山林,眼里青山,耳边木鱼,似都是实在者。然而在禅识里,一切的声色之在,以及人的欲望,都会在时间的消失中化为空无,无色,无相,那么自然也不会有欲望了。这并不是消极,只是识得了人生与宇宙之本相,长了真见识。这样人的自我才会有个安顿处,超越色欲二界而获得生命的大自在。这正与慧能禅师的禅语相通,有道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当今这熙熙熙攘攘的世界,罪恶与不幸,无非是对色欲的执着。这首诗如同《红楼梦》之《好了歌》,对世人当头棒喝。亦见诗人洞见深彻。

上面的例子或许太过空寂,但我们可注意的是它们都是具象的,并没有理性的空洞概念。这正是中国传统的艺术思维的特点,是直观本质的诗性之思,或者说是意象的、象征的思维。面对山水,无言独化,乃生象外象,言外意,是中国诗文的一大手法。说到这里,不妨再举。美籍诗人非马一首题为《秋窗》的诗为例:

秋窗中山水

诗极单纯,可谓是两个意象的合弦。然而在解读上可以读出三种关系:一种是山水是主体,妻是喻象,意谓终日亲近的窗中山水,可以耳鬓厮磨,心心相印的妻子视之,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意味;一种以妻为主体,山水是喻象,暗喻妻子已至生命之秋,然如秋山之宁静与绚烂,表现对妻的爱意;另一种山水与妻互见,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而俱归于宇宙生命本相,犹如“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诗情画意。从这样的例子,我们不难体会海外华文文学在山水母题的表现上,写闲山静水尤其能得汉语文学传统之真谛。

海外华文作家钟情于闲山静水的智慧,大致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中国道家文化的影响深远。海外华裔心理上难免会有漂泊感,道家逍遥自任的人生态度会成为游子的精神支柱;而舞文弄墨的华文作家,无不是艺术的追求者,崇尚自然、自由的心路,对道家哲学自会生出亲近的情感。旅美的学者徐复观先生在论及中国艺术精神时,强调道家哲学是中国艺术思想的主流,他的认知倾向或许正是海外华裔文人普遍的选择。其二,闲山静水之于现代工业社会对人的异化是对抗与消解的力量。现代工业社会生活的快节奏使人物化成机器,疲劳与绝望是现代人精神的痼疾,闲人静水便不啻一剂心灵良药。愚庵在一篇题为《秋天的海》的散文中写道:“在快乐又进取的时刻到山上,可以满足外求的欲望。可是在失败与挫折时到海边,可以反省与洗濯烦恼。这个城市已经从单纯变成复杂,在庄严而污秽的时候,幸好,还有大海围绕着,使人不至于因为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而窒息。”因此在闲山静水中,常常安置的是一颗逃避现代喧嚣与压迫,而追寻宁静的心灵。新加坡许福吉也有一诗《山中寻山》:

独往山中

听风,看云海

寻找绿山里一树的红衣

转千里路

回几座山峰

见山不是山

上了山中

依然寻找

一种山里的鸟声

最好此时有落花的声音

以及一座小亭

或者涧水

寻山的路

就不那么崎岖了

这首诗有王维“山中习静观朝槿”的味道,有些闲适感,但亦有大不同。王维是自静自适于周围环境,许福吉是要消解“崎岖”带来的疲劳,鸟语山花的背后对峙着现代社会的压迫感。从中或可理解现代人为什么热衷于游山玩水,那不是因为闲适,而是疲劳。因此,现代意义闲山静水的抒写,与农业时代的书写,内蕴不同,自然也不该简单地把他们表现的玄远虚静的精神视为消极。

儒家仁山智水的认知,是功利性的,是积极入世的。在中国大陆二十世纪中期的山水文学中,曾风靡一时的杨朔散文,柯蓝的散文诗,其卒章显志的话语模式深合中国文学载道的传统。因此,他们的作品与载道传统一道,影响着华文文学,在海外亦然。近年来,这种话语方式在大陆受到批评,有些冷落,但作为一种思想和言说方式,有其存在的理由,故这类作品总是要有的。在海外华文山水文学作品中,我们也可以读到仁山智水式的佳作。如新加坡作家韩韩写道:

漫长的年代,桃花源成为中国人心中向往,却遥不可及的一个理想象征。向西方和向传统伸手,其实都是一种遥不可及。属于八十年代的桃花泛似乎也应该潺潺而流了。

这是一段对山水的议论,归于社会理想,以清晰的理性宣布其重现实发展的观念。显然,一篇山水文章化作了思想的载体,于世道人心会有积极影响,是入世的文章。再如马来西亚诗人吴岸的诗作:

山因群峰秀,

水因泉清美,

独秀不成景,

浊水不入流。

——《咏漓江》

如果不是来自山林

我哪会如此冰清

如果没有岩阻拦

我哪会这样奔放

如果不敢飞跃悬崖绝壁

我哪会有如此磅礴的生命

——《瀑的话》

上面这两首诗,因果式的逻辑之思极鲜明,却不失为山水诗佳作。前者在峰秀泉清的意象中展示了漓江山水之奇美,而山水却寓人生道理,有朱熹读书诗的理趣。后一首采用了拟人化手法,把瀑布写成了勇士的形象,是清廉自守,不畏艰难,舍生取义的传统道德形象。这首诗会令人想起柯蓝的散文诗《瀑》,在理性表现上极为神似。

关于仁山智水的话题不必多讲,因为今天的生态山水文学的出现,可以视作仁山智水的现代版。环境和生态问题关乎人类生存大计,近几十年来,人们已切实感到自然山水的污染与破坏严重地威胁着人类生存。从唤醒人们的环境保护意识的角度说,生态山水文学的产生是必然的。自1949年美国作家奥尔多·利奥波特的《沙乡年鉴》问世,山水文学的道德意义达到一种新境界,并为世人瞩目。贝尔德·克里考特评价说:“《沙乡年鉴》中的土地伦理观,……是西方文献中第一个自觉不懈地与系统地试图创建一种包括整个地球自然界和将整个地球自然界作为一个整体置于道德视野的伦理理论。”①① 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把自然山水提升到这样的视界,无疑为山水母题的文字表现提供了新的,更宏阔的认知空间。海外华文山水文学作家,或更早地感受到经济发展付出的环境代价的灾难性,而接受生态思想;或更多地接受生态山水文学作品,从而受到某种启迪,被召唤到生态山水的写作中来。是故海外华文文学作品中,可以列入生态山水的作品亦时有所见。

如新加坡的韩韩所着散文集《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在我们的土地上》,就是充满着生态意识的山水散文。那是生态危机的焦虑:

立雾溪急湍地流动着。刚才在山庄旅舍放下行李,耳边也一直响着这溪水匆忙的声音,只是没有现在这样近在咫尺,这样伸手可及罢了。同行的伙伴说,赶快享受这山中天籁吧,一旦太鲁阁立雾溪发电厂完工,所有上游支流的水都会被拦截,溪底将是干枯一片,要再听到这振动耳鼓绵绵不绝的溪声,都将是不可能了。

——《在我们的土地上》

而如愚庵要看的大海,也同样透露着生态的危机:

那一夜想要看海,也许是伊提议的,带着一支竹箫就出发了,泛过油污的海平面,渡轮悠然在内港行驶着。30年前在我很小的时候,这段航程只有竹筏和摆渡老人,可是现在连私人的渡轮也都是引擎的船只了。科学带来了时间的便捷,但是把海的容貌染黑了。

——《秋天的海》

面对经济发展带来的自然生态的破坏,作家感受到生存的(美的)危机,发出的是警示之声,也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息。这让人意识到,保护自然生态,保护山水之美,是艰难的事业。生态山水文学在这方面将任重而道远。旅美作家许达然面对死山发出抗议之声,更具悲剧意味:

原以为自然生活可以逃避文明的污染。然而,我还未被文明谋杀,树却先死了。连松树都不绿,季节失去成长的意义,山无法更迭美丽。人总是发明杀的方法,从前用斧子、用锯子、用电力,现在发展到用酸雨,更不费力。酸雨是都市飘来的云落的。云本来很美,如今却怕着工业化的云了。我们无法逃避工业化的东西,我们无法逃避文明。

——《死山》

生态文化将在工业文明之上,进到更高层面的文明,对此人类是有信心的。因此,生态山水文学自然不必悲观,虽然现阶段的生态山水散文、诗歌中的悲剧情愫是很浓重的。对于生态危机的抗议,本有另一途径,就是以自然山水与人的和谐之境,化育现代人浮躁枯竭的内心。生态山水文学经典的散文作品《瓦尔登湖》和《沙乡年鉴》,就是表现人与自然和谐心灵的典范。而且这种表现方式,甚至内含,我们亦不陌生,闲山静水的道家的(自然之道)言说,就与之相仿佛,只是缺乏工业社会的背景而已。在这一点上,亦可见出前述闲山静水类的作品的生态学价值。

(三)美境与美语

从文学的本体价值来看,山水文学应是美文学。在中华文学传统中,对山水母题的表现,美是主调。纵观中华历代山水文学作品,无论是谢灵运、王维、李白、王安石、苏轼等诗人的诗作,无论是郦道元、柳宗元、白居易、范仲淹、欧阳修、徐宏祖、袁宏道等作家的散文游记,无不脍炙人口,耐人玩味,文字优美,音调铿锵,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吟诵传承中,展现着美的魅力。简言之,中华山水文学之美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它特有的意境美表现;一是汉语文学长期以来形成的美的话语系统,美的山水话语更为突出。海外华文文学在山水母题的表现上,由于不少作家有较深厚的中国文学素养和运用汉文学语言的修养,在审美观念与话语方式上,自然会承继和发扬美文学的传统,在上述两方面显露其美的特征。

意境是中华文学重要的美学范畴,意境问题正是在山水诗创作中引发,最后又渗入中国文学艺术的其他门类中。山水文学的意境之美是通过“境”与“意”的交融契合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实现的,即王国维所谓“意与境浑”。按照宗白华先生解释,意境由空——舞——道三要素构成。其中“空”是空间,“舞”是生机流动,境即含纳了勃勃生机的、空纳空成的自然山水与人的生命力的交会,从而含蕴了自然运演的大“道”,故而诗境的“意”,有理,有情,有趣,有佛理禅机的闪光。宋人王晋卿在论韩干的诗时写道:

固知神骏不易写,

心与道合方能知。

文章书画固一理,

不是摩诘前身应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