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禁色的蝴蝶: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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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早期电视剧集的“反面人物”(2)

同样,以二○年代农村社会作为时代背景的《我家的女人》,张国荣饰演大地主的儿子,也是来自有资产的家世,而这部结构严密、故事完整、象征丰富的剧集,进一步将张国荣的异质形貌推向情欲的层次。故事讲述张国荣饰演的景生在省城读书三年后回乡祭祖,适逢七十岁的老父再纳新妾,新妾名唤美好(陈毓娟饰),只有十八九岁,比景生年长一岁。由于二人年龄相近,朝夕相处,便渐渐生出情愫,加上美好自嫁入黄家后受尽欺凌、白眼和压制,景生身上带有新文化和自由空气的特质便深深吸引了她,二人的恋情终于爆发私奔的行为,却不幸失手被擒,美好被麻木凶暴的乡亲处以“浸猪笼”的极刑,香销玉殒,而景生只好带着哀伤离开故乡。表面看来,这是一个关于有悖伦常的通奸故事,但骨子里却是批判封建制度的落后和残暴,尤其是对自由恋爱的打压,以及对女性身体与情欲的剥削,更是揭露无遗,原因是原著作者李碧华并没有像《十五十六》和《死结》那样站在狭窄的卫道者立场,以传统的道德思想批判越界的情欲,相反,她的编剧笔触伸入禁闭的家长制度与男权意识的门槛内,揭示女性的青春生命如何被扼杀葬送。这种以异质人物对抗异化世界的观照,正好开拓了张国荣作为演出者最大发挥的潜力,他饰演的景生斯文有礼,处处不以自己的地位为尊,对下人、贫民一律以同等的态度对待,他对父亲侍妾(名义上也是母亲)的恋慕是由怜生爱,由爱生出反叛的决心。景生的存在,不但对比整个村落的势利、封闭、愚昧与蛮横,而且处处显得格格不入,他虽然是原生者,而且是大地主的继承人,却恍如外来人,因为他身上负载科学与民主的新教育、新价值,使他异于周遭的环境与人群,包括他家族内部的成员。这样的人物特色,具有两层意义:他既是这个落后农村文化的旁观者,又是通奸事件的当事人(事实上他们二人只有越礼而无越轨),既旁观美好青春生命的燃烧与熄灭,也是导致悲剧来源的始作俑者。

可是,景生的角色并不完美和完善,甚至带有不可原宥的弱点,不错,他代表开放、文明、平等、博爱和自由,但他怯懦、退缩,缺乏行动力和承担感,甚至可以说他也是悲剧的制造者之一。例如当他和美好因私奔而被逮捕后,被押解祠堂审讯,面对乡亲族长的责难、威吓和暴烈对待,他只缩起双肩跪在一旁低头干哭,完全没有为自己或美好抗辩,到众人以菜刀和生鸡要挟他立誓时,美好不忍他受到牵连和惩罚,毅然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坚称景生是无辜的,恋奸情热完全由她一人挑引起来,至此众人释放了景生,却把美好带到河边处决。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景生依旧噤若寒蝉,这种萎靡、怯懦和退缩的表现,使得这个原本代表新价值、新思维的角色一下子崩散下来,退一步沦为封建文化的参与者,而没有丝毫抗争的力量和意识。张国荣的演绎,恰如其分地表现了这个角色人物多重矛盾的性格,他的青春与朝气勃发,为这个死寂的村庄和美好干枯的生命带来生机,但他内层的畏惧与意志力的单薄,使他不能贯彻始终,成为只有理念而无行动、只有柔情而无力量的负义者,这活脱脱就是十七年后《胭脂扣》十二少的原型,因怜而爱,却未能因爱而共赴生死!

《我家的女人》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精彩小品,李碧华的剧本与张国荣的演出更是天衣无缝的组合,他们共同对异质情欲与异质人物的同情与归向,使得这部作品在年月的洗礼之中仍带有超前的意味,尤其是当时只有二十四岁的张国荣,能不愠不火地掌握一个双重性格矛盾的人物,表现其处于禁闭环境的无奈与哀伤,糅合了爱和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使观众唏嘘不已。二十多年以后,张国荣仍心系景生这个角色,曾不只一次向李碧华和外界透露要重拍《我家的女人》,并由他亲自执导,用自己的艺术眼光再现这个为世不容、异于常态的恋爱故事,可惜出师未捷而人已逝去,相信这是编剧和观众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