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色调:《梦到内河》与《金枝玉叶》
先前说过,性向的异于常态,也仿佛造就了一个“变形”的或“转型”的身体,因此,酷儿者由“身体”而来的情色性相,常常是被打压的对象,穆恩(M. Moon)与塞吉维克(E.K. Sedgwick)在讨论后资本主义的消费社会时,慨叹“肥胖者”与“男同性恋的人”同是被歧视的类别,因为他们既不合乎现代身体美学的原则,即纤瘦和纯净,而且背向经济向前发展的规律,如肥人代表食物的浪费,同性恋者象征病毒的污染。芭特勒的《性别麻烦》(Gender Trouble)则更进一步指出,许多医学与媒介的大众论述喜欢将艾滋病(AIDS)定性为同性恋者身份的符号,甚至将两者之间的关系等同,男女同性恋者的身体往往被视为带有病毒和被污染的载体,性向的“异常”带来“病变”的躯壳,世纪绝症是对干犯常规者的惩罚,而社会和政治为了打压这些性向的流播,便会通过建制厘定一套可供执行的法规,用以确立可被认可的性向、性别和身体,从而巩固异性恋霸权的中心地位,同时边缘化、非法化、彻底歼灭一切异类的存在。芭特勒的辩释,十分清楚和深入地剖析了异质性向与异质身体的关系,及其在主流社会制度中的处境,而且所谓医学或伪科学的论述,即所谓“艾滋病症”等同“同性恋人”、同性恋人的身体不符合公众及环境卫生条件的利益,等等,完全回响了福柯所言的“身体与性相被规训”的历史进程,而规训的目的就是为了扫除异类,统一和箝锁人性欲望的追求与衍生,使之易于操控、规划,使酷儿者无处容身。
怎样的性向、情色和性相,便衍生怎样的“身体”形态——这是芭特勒从上面的理念发展出来另一个值得探索的议题,即所谓“肉身的风格”(acorporeal style)。芭特勒认为身体不是客观自然的存在,而是经由政治、社会和文化层层沉积的产物,在性别等级的差异中和强制异性恋的模式里,形成我们对待身体的观念,然而,在这表层的内里,这些沉积其实就是以不断重复的姿态烙印性别的定型,因而构成身体的存有,芭特勒称之为“肉身的风格”,那是一种“操演”(act, enactment, performance),为符合建制的需要而循环不息。有趣的是,任何在建制以外的性别操演,也自然会造就与主流主体截然不同的身体,因此“肉身的风格”也体现了性相的面向,异质的肉身、异质的色性,是两位一体、互为表里的组合。
张国荣的情色,也表现于他的身体美学与政治,有时候甚至是一个备受争议的战场,上演因性别议题而来的异见声音;这个“身体”,仿佛道成的肉身,展示的不独是作为酷儿者异色的情欲景观,同时也掀动了社会禁忌的拳打脚踢,备受禁抑、践踏和意图销毁。例如由他亲自执导的音乐录像《梦到内河》,便经历了被打压的命运,影片内大胆呈现的“男体”,被定性为“意识不良”、“鼓吹同性恋”而遭受警告和要求删剪,最后被香港无线电视广播有限公司正式禁播,张国荣的性别形象,再度引起争议。
《梦到内河》的音乐录像由张国荣执导、剪接和演出,并伙拍有“日本芭蕾舞王子”美誉的西岛千博,当中不乏二人缠绵的镜头,因而引起大众同性恋情结的恐慌意识。其实,《梦到内河》不但肯定了同性之间的情谊,同时更大胆描述男性身体的线条美,而张国荣引荐西岛千博作为录像的主角,似乎也是看准了他那份典雅的阴柔特质,符合他心目中男性体态的美感标准,而这种阴柔的男性身体,正与传统或正统的阳刚类别背道而驰,尤其是片中赤裸呈示两个男体的上半身,交叉的叠影,交缠的臂膀,交流的四目,完全铺演了男色的异质景观,妩媚而细致,因而招致保守的媒介无法忍受。整个录像,以偏蓝的色调为主,营造忧郁、清冷的气氛,除了着重捕捉西岛舞动的肢体外,也十分强调男性之间互相凝视的欲望投射,作为导演的张国荣,也在录像中饰演拍摄西岛舞姿的摄录者,他在镜头前后对西岛的默默注视,高度流露那份对同性情谊及男性身体的仰羡、肯定和欣赏。从这个角度看,《梦到内河》的“凝视”(gaze)共有两个层面:第一层是内在的,是镜头内张国荣对西岛的情欲投射;第二层是外在的,是镜头外观众对他们二人情欲的偷窥,而张国荣时而面对镜头的微笑,则带有后设的意味,似乎在肯定观众的偷窥,并从而进一步确认两个男体的情欲是可以激发美感的,那不但是配合录像而来的音乐美与节奏感,同时也是西岛身体自我舞动和散发的线条与动感,同性爱不再是形而上的抽象情愫,而是化成可触可感的肉身存在。可以说,《梦到内河》营造的是一个情欲“体”现的空间,展示了偷窥与凝视的欢愉,肯定了男体的阴柔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