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禁色的蝴蝶: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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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男男”色调:《梦到内河》与《金枝玉叶》(2)

二○○一年五月张国荣接受美国《时代》(Time)杂志访问,在谈到《梦到内河》的录像被禁播时指出,他明白电视台与观众对男性情欲的恐慌与抗拒,但他仍愿意冒险尝试,期待能在自己的演艺空间内展现男性是可以性感的(Corliss,)。从《梦到内河》被禁制的事件中,可以看出异性恋的霸权世界如何视酷儿的身体如洪水猛兽,必须予以歼灭,而站于逆流里的张国荣却“以身试法”、“身体力行”,借流行音乐的影像媒介,寻求建构一幅充满男性阴柔躯体美学意识的地带,让这个边缘的族群能得以“现身”,并且激荡世俗的争议,舞动异色的美态。

如果说《梦到内河》的音乐录像触碰了公众恐慌,那么电影《金枝玉叶》却是张国荣以个人的异质色相,颠覆了这部电影原有的恐同意识。《金枝玉叶》讲述音乐监制顾家明(张国荣饰)与歌星女友玫瑰(刘嘉玲饰)的感情日淡,适时歌迷林子颖(袁咏仪饰)女扮男装应征乐坛新人,进而搬入顾的家中,二人的情愫勾荡起“gay”的疑惑,最后子颖穿回女装,与饱受性向焦虑折磨的家明拥在一起。从剧情的大概可以知道这是一部爱情童话,以流行音乐工业与偶像文化的花花世界,缔造公主与王子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只是当中没有巫婆或魔法,只有“性别疑云”,使童话看来充满刺激和惊心动魄。而所谓“性别疑云”,其实是异性恋中心主义的变奏,王子不可能爱上男人,这个公主不过是女扮男装的易服者,最终还是会还原回女人的身份,而王子的性向疑惑,不但是短暂的,而且是恐同的,他的(以及观众的)焦虑终必会被异性恋的结盟所化解,因此电影最后的一组镜头,是袁咏仪穿上在戏中唯一一次的女性衣裙,竭力追赶王子的身影,而王子最终拥在怀里的仍是一个女体。由此可以看出,《金枝玉叶》的“同性疑云”完全是商业噱头与剧情的点缀,而且处处流露褊狭的性别观点,例如胸大才是女人,男同性恋者都是娘娘腔的,等等;然而有趣的是,张国荣的演出却又翻倒了这些框架,他对女扮男装的林子颖真情流露,显现了暧昧的、“男男”的异色流动,而袁咏仪的易服形态,亦成功地带出一个中性的、原始纯真的男孩模样,二人几场互相凝望、触抚和拥抱的情景,缔造了戏内戏外层次交叠的酷儿观影(queers pectatorship)——在戏内角色家明的角度上,这是两个男人的相知相交,在林子颖的自我认知里,这是异性相吸的关系;在戏外,部分观众看到的时而是“一男一女”的调情,时而是“男男”的两情相悦,尤其是张国荣的酷儿身份,他的异质无处不在,远离恐同的情节以外,处身于这些场景中的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钟情于男体和异色林子颖的男同性恋者,他温柔的目光、义无反顾的拥抱,甚至是带有对世俗禁忌哀伤的神情,都无时无刻不在为这部恐同/反同的电影点染异质的情调。换转另一个角度想,如果这部电影不是选用了张国荣,而是别的男(直)演员(譬如说黎明或梁家辉),相信这些异质层次定然会荡然无存,几场男男/男女的调情画面与性向疑云只会流于平面和单薄,落入约定俗成的规范里,没有张国荣异质风格引起的挑动,《金枝玉叶》也会沦为一般商业噱头的电影,而再无可以深入讨论的价值了。

当然,《金枝玉叶》也有男同性恋人的角色,分别由曾志伟和罗家英饰演,但都属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塑造,充满丑化的痕迹,用以制造笑料,完全符合大众揶揄的形象,而张国荣并不认同这些处理,并曾对电影的恐同症作出批评:

其实《金枝玉叶》个ending我不太认同,而且somehow,我觉得香港人对gay的处理太过喜剧化,太过丑化,我觉得并不需要如此..志伟在戏中演得很好,但其实最适合演的不是他..最好是由我一人分演两角,identicaltwin,两个人各走极端,一个人是另一个的shadow..既然我在《家有喜事》可以做到camp,《金枝玉叶》也一样可以。

这段访问很有意思,一方面看出张国荣对香港电影的批判,另一方面却显现了他个人的自信与自觉,敢于借用“自己”来冲开社会文化的禁忌,如果如他所言,由他主演电影中曾志伟那个同志的真身,相信整部《金枝玉叶》的性别层次会完全改观;可是,主流的商业电影只会以“同性恋”题材作为招徕,绝对不能容许它变成主体,而早被确认酷异身影的张国荣,在这种氛围内亦只能被选派一个恐同的角色,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一个在性别单元的环境下的结果!这样的限制中,张能做的便只有发挥个人的异质本能,打开霸权和禁忌的缺口,为电影髹上一层吊诡的、引人遐思的“男男”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