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儿子大约5岁。有一天我坐在卧室阳台上看书,儿子静悄悄地站到卧室门口。晏紫不在家,儿子很孤独。独生子女都很孤独。儿子想过来,又怕打扰了我,或者怕自己不受待见,犹豫不决的样子。我一直知道他站在那儿,却没有让他过来的表示。儿子终于忍不住朝我慢慢走来。走到阳台门边,他站住了,怯生生地望着我。我仍然没有理他。虽然多年不在一起,因为血缘,儿子对父亲依然是有感情的,记得刚回武汉的那些日子,只要一听见我下班上楼的脚步声,他就欢天喜地地跑出门将我的拖鞋放到楼梯口,然后又羞涩地蹦跳着赶紧跑进门去。现在,他想和父亲亲热,或者玩玩,说说话,或许还希望父亲能将他抱进怀里。可是我没有,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仍在书上。不一会儿,儿子的脚迈过了阳台门,他的小手轻轻触碰了我的腿。见我仍没反应,他十分忸怩地歪斜着身子靠到我的身上,长时间不声不响。按常理,接下来该发生的情形理所当然地应该发生,可是我竟然让一切理应发生的情形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没有用行动去填补儿子情感的饥渴,我没有在他十分渴望父爱的时候给他一句亲热的话语和一个爱的拥抱。
难怪儿子后来和我不亲。
第一次回想这个细节时,我的心发紧,不能自恕。我曾经无数次指责长大后的儿子的冷漠,却不知自己人性中隐匿着更为冷酷的一面。回想我的童年,我虽然出生后一直没有离开过父母,但我只有母亲抱我的记忆。我怀疑父亲从来就没有抱过我。父亲活到78岁,直到生病我送他住院时,我们父子才有了生平第一次肌肤相触。我不知道这和我缺乏对儿子肌肤之亲的欲望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王朔的《致女儿书》中有这么一段:“知道你小时候我为什么爱抱你亲你老是亲得你一脸口水?我怕你得皮肤饥渴症,得这病长大了的表现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别人亲密接触,一挨着皮肤就不自然,尴尬,寒毛倒竖。”
王朔是智者,我不及。
2008年3月24日早晨,那是一个神明启示的时刻,我从书架上偶然翻到了一本《不体贴的父亲》的书。当我不经心地阅读美国作者劳奈德那篇《我忘记了自己是个父亲》的短文时,我松弛的身体渐渐坐直了。
听着,我儿:
在你睡着的时候,我要和你说一些话。
你梦中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小小的手掌枕着红红的脸蛋,金色的卷发粘在微微出汗的额上,在梦中,你甜甜地笑着……爸爸悄悄地坐在你的床前,凝望着你——几分钟前,爸爸独自在书房看报的时候,一阵懊悔的浪潮淹没了我,使我喘不过气来,带着愧疚的心,我来到你床边。爸爸想到了太多的事情。我儿,爸爸对你太粗暴了!太苛刻了!
在你准备上学的时候,仅仅因你草草地洗脸,我便对你大声斥责;你没有擦干净你的鞋子,我又大发脾气;而当你不小心把鞋油弄脏了地板时,我更是火冒三丈,对你发出怒吼。
吃早点的时候,我又对你横加挑剔,责怪你弄翻了盘子,吃东西狼吞虎咽,把手肘支在桌上,在面包上涂太多的奶油……你在我飞溅的唾沫中走出家门。
爸爸急着去上班,上了公共汽车后,你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车下向我招手,并深情高呼:“爸爸,再见!”我气你不赶快去上学,对你又是瞪眼又是挥舞拳头……
晚上,一切又重新开始。我在下班路上看到你跪在地上玩弹珠,脚上的长统袜已经磨破了好几个洞。我立刻把你从地上拎了起来,当着你的小伙伴的面,把你押回家去,使你当众受到侮辱。还对你大发雷霆:袜子是要花钱买的——如果你自己挣钱,你就会知道挣钱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了!你想,我儿,做父亲的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孩子,你还记得吧?晚饭后,我在书房看报,你怯怯地走了进来,眼睛里流露出委屈的目光。我对你的打扰极不耐烦。你在书房门口犹豫着,我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你又来干什么?!”这时你没有说话,用迷惘的双眼望着我,好像吓坏了似的,怔了一会儿,你突然跑了过来,抱着我的颈脖吻我,眼里噙着泪花。简直不敢相信,我如此粗暴,也萎缩不了你对父亲的爱,这种爱连上帝也会感动!接着,你用你的小手臂又紧紧抱了我一下,便松开手,用你那泪光闪耀的大眼睛盯着我,嘴唇努了努,什么也没说,转身轻轻地走开了。
孩子,我儿,你知道吗?你刚离开书房,报纸就从我手中滑落到地上,一阵强烈的内疚和恐惧涌上我的心尖。我难过极了。习惯真是害人不浅。吹毛求疵和训斥的习惯几乎成了我的父爱的表达方式。我的儿子,爸爸不是不爱你,而是对你的期望太高了。我以我自己的年龄尺度来衡量你,细想起来,多么可笑!
而你本性中却有那么多的真善美,你小小的心灵,犹如高照群山的晨曦。你真挚的感情,从你的拥抱中表露无遗,也唤醒了爸爸的良知。孩子,是我错了,在这寂静的夜里,我来到你的床前,懊悔地跪了下来。
或许,这种愧疚将永远埋在我的心底。孩子,你还小,即便你醒着,也未必能听懂爸爸给你说的这些话,一个父亲深沉的爱和痛苦的愧疚……不过,从明天开始,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父亲——你的和蔼可亲的爸爸,我会和你一同欢笑,一同悲伤。倘若禁不住要开口骂你时,我会咬住自己的舌头,在心中告诉自己:“你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小的孩子!”
过去,我总把你当作一个大人来看,然而此刻,我跪在你的床头,凝视着你,你蜷缩着小小的身子,睡得那么甜美,在梦中微笑着,依然像个小天使似的。是的,你还是个眷恋着慈母爱抚的小孩子,我对你的要求,实在太多了……太多了!
当我读到“我在书房看报,你怯怯地走了进来时”,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我是再自然不过地想到了十几年前我在阳台看书,儿子羞怯忸怩地靠近我的情形;我是如此自然而然地想起儿子“小小的心灵,犹如高照群山的晨曦”,“真挚的感情”从他给下班的我拿来拖鞋放在楼梯口的欢天喜地中“表露无遗” ……
我那已被遗忘的阳台一幕,正是被劳奈德的书房一幕唤醒的。
然而,那位20世纪初的美国父亲的“父性”当天就觉醒了,他跪在儿子的床前默默低语,极尽忏悔之情。而我呢,也许我没有美国父亲的粗暴,但我有比美国父亲的粗暴更为可怕的中国父亲的冷漠。文化的差异也使我根本做不到在儿子的床边跪下。美国父亲悔悟的是“习惯真是害人不浅”,我这个中国父亲悔悟的是“文化真是害人不浅”。中国是一个缺乏宗教情感的国度,中国人缺少“罪感”,没有基督教的忏悔意识,人便常常“恶”向胆边生,作恶后又不能像基督徒那样去教堂向上帝忏悔,请求宽恕,决心改过。中国没有经历过文艺复兴运动,中华民族没有经历人文精神的洗礼,中国文化中的人文传统先天不足,故封建余孽遗害至今。直到现在,我都对自己的过错和认识难以对儿子当面启齿,只能在这里用文字写出。此亦“文化”使然。
多年前我读过《傅雷家书》,傅雷也曾以粗暴得令人发指的行为对待儿子,他在楼上写作,楼下弹琴的儿子傅聪只是偶有中断,他便气势汹汹地冲下楼来揪着儿子的头发往墙上撞,其母劝阻也没用,反被傅雷怒斥。可贵的是傅雷悔悟了,感到了良心的亏欠。但他也没有像那位美国父亲那样去跪在儿子床边忏悔,而是后来以家信的形式写出。这就是中国父亲。而只有像傅雷那样留过学,受过西方文明熏染的父亲,才有可能使惯于含蓄、隐匿的中国父亲的“父性”,在他45岁的时候得以觉醒。
快一百年了,劳奈德的这篇曾震动、感动、影响了美国和欧洲的短文,却晚至近百年后的2008年3月的一个早上才震动了我。太晚了。
有时候想得极端了,就觉得,在中国,当一个父亲的儿子并不是一件什么幸福的事情。
至此,读者可以看出我全文转录此文的用心了。我相信,一定有无数的中国父亲曾经经历或还在重复我和劳奈德阳台、书房的情形,至今仍浑然不觉。
我还想记下一个9岁的外国孩子希拉德利写给父亲的一首美如天籁的诗:
你若轻柔、温和地对我抚摸,
你若看着我,对我微笑,
你若在说话前偶尔先听听我说话,
那么,我会长大,真正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