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8年4月7日至2008年7月7日,整整三个月,儿子和我们家如同又一次掉进了深渊。每一天都水深火热,每一天儿子和我们都面对“生存还是死亡”这个终极问题。这时的黑暗,是过去任何时期的黑暗都不可比拟的。导致这种黑暗的原因,我想过无数,却至今不能确认,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它像一个谜,我无能找到破解的密码。
主因还是儿子。这个未解之谜,或许唯有儿子有一天方能解开。
4月7日,儿子终于自己去剪了头发,不高兴,和家中所有人不说话,爱理不理,包括刚来汉的最疼爱他的姥爷。4月8日,儿子上午又不上学,向老师打电话到家里。那天天下着雨,8点多钟,向老师打着雨伞来到我家,然后进到儿子的卧室,与躺在床上的自己的学生细声说着什么。我们尊敬的向老师,竟然一大早冒着雨来家看望不肯上学的学生!
我回避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不敢面对向老师。我害怕这种难堪。我害怕想象这种场面。
随后的几天,儿子仍然不上学,每天睡到下午三四点,吃完饭上电脑,直到凌晨三四点睡觉,再睡到第二天下午三四点。
4月12日半夜2点半,儿子还在电脑上。只要儿子不睡,晏紫经常就靠在床头陪着儿子熬,熬不住了睡两三个小时,醒来后要么催儿子睡觉,要么催他上学,要么自己去上课。术后的她很虚弱。儿子使她更虚弱。儿子不知体恤,他只照顾自己的内心感觉。
正常的交流彻底断绝,不用说讲道理,就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真理,这时候都是垃圾。和儿子隔着一堵墙,晏紫也只能学着我给儿子发短信。那墙又薄又厚,薄得叩指可闻,厚得如隔万水千山。
短信没有称呼: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浪费你妈的血汗钱!!!浪费你自己有限的时间!你还没有睡醒啊!爸妈对你没有太多的要求,只希望你将来有一个好的身体和性格,能有像我们一样的生存能力……我们早晚都要离开你的,你不可能跟我们一辈子!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里!!!我们都帮不了你……
又回到了三年前儿子自拟的那篇文章题目。三年来经历多么多,他对掌握自己的命运知行难一,桀骜不驯的外表和外在行为掩饰不住他内心的脆弱,十多年呵护出的脆弱经过106天的冶炼变得暂时坚强了些,不久又重归于脆弱。没谁想过要战胜他,我们和老师给了他最宽松的环境,连以严厉著称的向老师也亲上家门。曾有学生对向老师特别给予一个人“宽松”忿忿不平,儿子在此后长长的日子里动辄就不上学,向老师未予任何处罚处分,儿子仍然觉得向老师还不够“宽松”。我知道,儿子不上学绝非因为我认为的宽松不宽松这么简单;只是,此时的向老师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她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不坚定而轻易地被一个孩子的眼泪感化?该有多么博大的胸襟气度才能容忍这样一个学生?而此时的儿子同样一心照顾的是自己的内心感受。我们可以把许多赞美之词献给向老师,我们可以说向老师如何胸襟博大如何教育有方如何因人因材施教如何优秀,但是,我要在这里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果班上多有几个像儿子这样的学生,如果向老师对这些学生都像对儿子这样地付出,就是十个三头六臂的向老师也得累死。
晏紫的短信是这几年来说得最重的话,有愤怒,更有无奈。儿子没有回。第二天还是不上学,睡觉。
这样的局面继续延续。眼看着学业不济了,5月9日这天,儿子突然提出不考中戏了。我和晏紫都愣着。我当时的想法是,我们从没逼你考中戏,是你自己提出的。现在不想考也行,那就正常考大学。我这样想过后也这样说了,儿子没回应。你可以诅咒应试教育,诅咒高中三年是孩子最黑暗的时期,但读高中考大学是每一个家长的正常思维和自然选择,只要有能力有机会,每个家长都会竭尽所能让孩子接受完整的大学教育,这不过分。
转头,儿子又对晏紫提出复读高二。晏紫又发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儿子没心思再上学,吃完热干面又关门睡觉。晏紫怒火攻心,进屋去收了电脑,放到我的书房。
起因不明。晏紫猜测是因为儿子脸上又长了一个小黑点。她说儿子人长树大这么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心理这么脆弱呢?我认为小黑点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感到了即将面临的中戏专业考试和文化课高考的双重压力,抗压力差,人就开始变形。
这仍然只是我现在的猜测。
5月10日凌晨一点半,晏紫又隔墙给电脑上的儿子发短信:徐修远,你真是太不懂事了!你真是让妈操碎了心……我为了你能有今天的好生活而拼命地工作,如果不是这么累,也不会得这个病,就是因为太操心、压力太大……妈妈为了节约钱从来不买名牌衣服,妈妈学校有几个老师不买名牌的?妈妈为你付出了多少?后天就是母亲节了,难道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
母亲节前母亲发出心碎的感慨,明知无望,还是希望用自己的病遏制儿子的颓势。儿子没有回信。他不会没有想法,也许想得还不少,他不说出谁也不知道。
5月14日儿子又不上学,我和向老师通了电话,向老师说儿子数学已经跟不上了,语文课不想上,政史地觉得无聊,这样下去,就是中戏的文化课也不行了,复读也难有指望。向老师最后说,电脑消磨了徐修远的意志。
向老师啊,岂是“电脑消磨”这么简单。
这时候,四川汶川大地震已经发生,我和晏紫一起守看电视,一起被震,一起流泪。儿子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还是睡觉。我心双重地震动与悲痛。当我看到一个被埋压的小女孩在废墟里打着手电筒看书的镜头时,我的喉头像发条一样,一下一下地拧紧。
不想发生什么联想,却偏要去联想。
5月18日晚电视播出《爱的奉献》大型赈灾晚会,晏紫不停地劝儿子看,儿子看一眼就走开,又被晏紫叫回。儿子说,怎么胡锦涛温家宝都说一样的话。又说,怎么捐款的人都说一样的话。我想他是不是从修辞学的角度希望听到相同内容不同措辞的的语言表达?又说,中国人的长相怎么都这么平面。又说,这些救灾的捐款说不定又被谁黑了。晏紫急了,说谁要贪污这种钱天诛地灭,灭他九族!儿子说,没用,照样有人黑。
在厨房,晏紫悲天悯人地问我:怎么修远内心这么阴暗啊?他只有17岁啊。我说,不是阴暗,是灰暗,是被灰色的空气染的。想想,食品是怎么被苏丹红染红的?我们至今还在回避和隐瞒一些东西,适得其反,孩子自己会看到,生活会教会他们。黑黑的黑社会,黑黑的贪腐,黑黑的人心,成年人都难独善其身。儿子虽然内心灰暗、偏激,但他还是有思想的,毕竟看出了一些东西,看到总比看不到好。但习文从艺者,还是得有一双从极假极丑极恶中发现美的眼睛。
诗人北岛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属于用脚思想的一代。用脚与通过书本对世界的认知完全不同,首先是不教条不信邪,对世界的认知更真实更绝望,因而也更有韧性更有想象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幸运的一代:纵使命运坎坷,但精神上是打不败的。
儿子自然不属于“用脚思想” 的一代,但他也有过“用脚思想”的一段经历,也对生活相对具有了想象力,但精神上就是坚韧不起来。仅有“一段经历”是远远不够的。我还想过,我们的国家、社会、民族,我们的成人们,到底要给我们的孩子一个怎样的世界?
5月19日至27日,我因事去宜昌一周。19日上午车开后我给儿子发短信:修远,今天是全国哀悼首日,但愿14点28分那一刻能触动许多人长期以来钝化得刚硬的心。
20日,在宜昌山村,老队长的儿子颜名华对我说,教育部派了若干个工作组分赴若干个省市检查“未成年人思想品德教育建设”工作,下面忙得一塌糊涂,他和他所在的仓屋塝小学加班加点弄材料到晚上11点。他说太形式了,要检查怎么不突然来查,先通气,再检查,下面就有时间做有准备的表面文章了。他问我,现在未成年人犯罪率逐年上升,而且低龄化,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说不知道。我说犯罪、劳教、蹲监狱,总比自杀和疯掉要好一点点。他说未成年人的问题连高头都急了。我说未必真急,真急就会有真急的办法。
从宜昌回汉后的6月2日,我和教表演课的张老师通了电话。张老师肯定了儿子酷爱戏剧以及个人形象的优点,所布置的表演练习、作业都能较好地完成,有一次表演时还流了眼泪。但一般情况下内心没有感情,只注重结果而忽略过程,能“吼”出来但不能“说”出来,一说就显得白。她建议儿子多看地震报道和相关的演出(我没好说儿子不看)。我问她儿子有无表演才华和前途,她说儿子刚学表演不久,以前也几乎没有表演实践,所以不好说他有无才华,说前途也为时尚早,但他很有潜力,你们要多鼓励,从他目前的情况看,这也似乎是他唯一的一条路了。
离高二期末考试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儿子已经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了。儿子内心是高傲的,极其个性的衣着和行为作派,与可以预见的学习结果又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似乎是不愿让那个结果来比照他对向老师曾经的信誓旦旦,又似乎是不愿让全班同学看到这个即将报考中戏的“特立独行”的男生自己也会感到不堪的那个结果,于是干脆休学了。
6月12日晚,儿子去学校拿回了所有的书本。
此后25天的日子里,儿子彻底颠覆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沉默,压抑,郁闷,焦虑。白天睡觉,可以不看见现实的世界,晚上上电脑,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和许多不上学的学生不同,他不外出游荡,只把自己关在家里,这在许多孩子在混社会的孩子家长,是求之不得的,而我宁愿儿子出去游荡。这是一种自闭的、病态的生活。我已经意识到儿子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接受心理咨询和治疗。但此时若让儿子去医院,他会强烈地否定自己有病并斥责我们把他当病人(这样的情形我在医院经常看到)是我们自己有病,若要将心理医生或亲友请进家来与他接触交流,也会被他毫不留情关在门外。“抑郁”一词进入我的脑子。我最担心的“世纪病”会找上儿子吗?我和晏紫再次束手无策了。这次似乎只能听天由命了。
吴晓东在一篇题为《21世纪,我们都抑郁了?》的文章说:近几年,全世界20岁以上的成年人中,抑郁症患者正以每年11.3%的速度增长。据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目前心理疾病已成为全球第四大疾病,全球有4亿人患有抑郁症,预计到2020年将跃至第二位,排在心肌梗死之后,癌症之前。据有关专家统计,目前我国抑郁症患者已占总人口的4%至8%,约5500万人。此外,据国际心理治疗大会保守估计,中国大概有1.9亿人在一生中需要接受专业的心理咨询或心理治疗。
对儿子内心的洞察,我比晏紫敏锐。如果我能看到儿子的内心,我看到的会是满目疮痍。儿子没有自我疗救的能力,却又排斥他救。上电脑已不是想象中的孩子的快乐时光,虚拟的世界不能安抚虚空的内心,试图逃避苦痛反而陷入更大的苦痛。30多年前,在我下放7年因为“以阶级斗争为纲”仍不能招出农村时,我尝到过这种苦痛:一批又一批,一年又一年,知青都走光了,独剩我一人,经常在土屋里发呆,忧苦无可诉说,冥想,胸口堵塞,呼吸急促,窒息得憋出冷汗,失眠,以至通宵不眠……最后不是我自己救的自己,是命运,最后的危急时刻,命运终于不忍,放我回城。
儿子啊,你既无力自救,又拒绝他救,你会有我当年的命运吗?
儿子不睡,晏紫难眠,后半夜靠在床头陪儿子熬,实在熬不住就合眼睡一会儿,又忽然被儿子房间的动静惊醒。晏紫告诉过我,说那是脚蹬踢椅子的声音。有天半夜三四点,又是一阵嗵嗵的声响,晏紫起床去看,儿子仰躺在床上,床边的椅子歪斜在墙角。
电脑根本不能解脱儿子,现实与虚拟的世界都不能救儿子于水火。有位朋友曾玩笑着宽慰我,说儿子的脆弱、敏感、忧郁和特立独行是一种“天才气质”。朋友还说,他注定不会平庸和过平庸的生活,要么是龙,要么是虫。我明白他说的什么。要么上天,要么入地。两种情形我都不要。都这时候了,我不指望他成龙,我和晏紫一样,只希望他是芸芸众生中一个能自食其力的庸众。冥冥中,我似乎又在等待某个时刻,或者是毁灭,或者是涅槃。我说我洞察儿子的内心比晏紫敏锐,是因为我有过这种痛苦难受的内心体验,晏紫没有,她从学校到学校,大学毕业又留校,大半辈子没离开学校。洞察又如何?如果我能替代儿子去经历,我会毫不犹豫。多少次我试图接近儿子,和他说话,哪怕暂时松动一分钟他那板结的心,可儿子不给我机会,白天想说他在睡觉,晚上想说他上电脑,刚开口就被顶回,赖着多说他表情反感。
儿子开始失眠。有天半夜三点晏紫叫醒我,说儿子要安眠药。我从床上惊起,冷静想了想,这药要给。我失眠,知道它的厉害,如果睡不着又不吃药,时间稍长就会进入恶性循环,发生比失眠更加严重的后果,许多悲剧都是因为不能忍受失眠之苦才发生,有时只在一闪念,一瞬间。吃药睡觉比睡不着要好。我给了晏紫一板30粒的舒乐安定。儿子不出门,家中总有人,我不担心量的后果。
这时候想那些极熟极俗的中国成语譬如“度日如年”,譬如“水深火热”,譬如“暗天无日”,方知绝非古人的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