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一年前的儿子。我怀念三纵那段时光。一年,时间仅仅只过去了一年,事情怎么会这样?我翻出那时的照片,一次又一次看那张跋涉千里后三军会师少林寺儿子作为军体拳的中坚代表三纵会操表演的照片,看照片中儿子虎虎生威的格斗形状和不可一世的怒吼……
6月下旬的武汉已是十分的炎热了,儿子房间的空调多少天24小时不停,我担心他感冒生病,又不敢去稍稍关闭一小会儿。
28日,管带杜义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徐老师,修远现在怎么样啊,还挺想他的!拖了几个钟头,我没回。我怎么回?我借机接近儿子,给他看了短信,试着说,
你跟杜哥回一条?儿子说:不回。
儿子还没崩溃,晏紫却要崩溃了。她说她快要疯了。
生活在考验我们三个人的神经。
7月6日这天,晏紫与儿子正面交火了,她已忍无可忍,任由事情是个什么结果。她说“这是命”。儿子为脸上又出现的两个黑点开始焦躁,他对晏紫说,这就是你们把我送到三峡三个月的结果!晏紫说,这两个黑点与三峡无关,第一个黑点已经消除了,这是回家一年后才出现的。儿子说,你们还觉得送我到三峡是对的?晏紫说,对不对,让时间和历史作结论!儿子被这句话的气势和晏紫强硬的态度镇住了,没吭声。他不是不想反驳,是一时没有组织好语言。随后他说了一些发疯和跳楼之类的话。
这些话,因为此前儿子经常说,晏紫这次没往心里去,她不知道儿子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心理危机和精神危机。实际上他已经在过生死关。拿黑点说事只是借口只是表象只是一种精神的突围。
晏紫转头对我大呼:“翻案了!完全翻案了!”
我不在乎儿子的“翻案”,现在翻案不等于成年后会翻案,不等于会永远翻案;我在乎的是我预感将要到来的那一刻,命运或者眷顾,或者残酷。
7月7日是中国近代一个难忘的日子,我们家发生的一件事和这日子巧合了。
7月7日中午,儿子意外的没有在床上睡觉,而是在电脑上。但是他不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饭桌上,晏紫告诉我,凌晨三四点钟时,她听见儿子不停地蹬踢座椅的声音,后来,她听见一阵阵咚咚的闷响,她断定那是儿子拼命用拳头捶桌子的声音。她赶紧起来去看,儿子这时歪倒在床上,翻来覆去……
那正是儿子憋闷得会出冷汗的时候!那正是儿子饱受煎熬后最痛苦最难挺住的时候!那正是一瞬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时候!天哪,晏紫你知道吗?
就像儿子听我说了晏紫的病情猛然愣住然后扔掉筷子跑回房间一样,那一刻尽管我脑子一片空白,尽管我只是凭着本能丢下筷子跑进儿子的房间,但潜意识中,我知道那个时刻来临了,我知道我应该毫不犹豫地做什么,怎么做,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
儿子的书桌紧挨着床。我在床边坐下,直面侧身对我的儿子,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没有可以揩拭的东西,也不用揩拭,一任泪水如注。儿子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我知道我这是在哭。我知道这是我这个父亲17年来第一次当着儿子的面失态。我不感到羞愧,没想到过羞愧。我没想过用哭去感动儿子,更没想过用哭去挽救儿子,我就是忍不住要哭。也许儿子因为我的哭他比我还羞愧,只是装得一点儿也不羞愧。
汹涌的情感,还有我后来意识到的“父性”,命令我的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搭在了儿子的左肩,形成了一个团抱状。夏日,没有衣衫的隔离,儿子肩膀裸露,我的手直接触挨到他的皮肤。我们肌肤相触……
像触电一般,儿子的整个身体都硬了,僵直了。猝不及防。父子身体的接触,猝不及防地携带了多少生命的信息血缘的情感潜在的理性啊。儿子身子直挺着,没有脱离,没有疏离,没有脱离疏离我的手,我的身体,表情比身体还要僵硬。
因为哭,我不能连贯地把话语说得那么清晰,我一会儿大声一会儿低语,说的时候我紧紧挽住儿子的肩膀,只差把他搂进怀里。我说:“修远,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微不足道了,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不能没有你,我们要你健健康康地活着,每天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地活着……你是我们的儿子,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中戏,咱不考了!高考,咱也不考了!学也不上了!好吗?我决定了,你妈也同意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个没有任何学习任务没有任何压力的人了……”
我还说了很多,全是泪语。儿子的身体在我的泪语和越来越有力度的摇晃中渐渐软了,松弛了……我相信此刻他坚硬的心也在变软,变柔,如坚冰融化。
晏紫倚在房门口,满脸是泪。我们三人都没有料到,就在这一、二十分钟内,儿子终于发生了变化,事情会从此发生惊人的逆转。
我最后说:“修远,把安眠药给我。”
儿子稍稍犹豫了一下,从电脑底下抽出那板药,交给了我。还剩一大半。
读者们啊,你们知道交出安眠药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儿子已经从精神的桎
梏中挣脱了,意味着儿子从心灵的地狱中逃离了,意味着儿子的理性萌发了,复苏了,意味着要自我战胜了,意味着他要重返正常人的生活了,意味着他开始珍惜生命珍惜生活了,意味着他与血缘和亲情妥协了,意味着他与父亲母亲与生活与自己与命运开始和解了……
儿子获救了。我和晏紫获救了。我们和儿子一起获救了。我们是自救。我们是相互拯救。我们让儿子经历了很多,儿子用经历的很多教育并教会了我们很多。
我该用怎样的语言感谢命运呢?
后来有一天,晏紫看了一本关于教育的书后对我说:“书中的句句话都像是批评我的。以前总认为自己做母亲问心无愧,现在才感到自己对儿子是有亏欠的。”
这是晏紫最深刻的一次反省。
2008年是鼠年。鼠年里我哭了三次,一次是对儿子说出晏紫病情的时候,一次是7月7日,一次是我的母亲去世。一次是丈夫的哭,一次是父亲的哭,一次是儿子的哭,三种角色的痛让我的心苍老了许多,一年里,我沧桑得像个垂暮的老人。
儿子这天没有再睡觉,也没再打电脑。他从电脑上退下,退到背后旁边站着立式台灯的单人沙发上,犹如从悬崖边安然地退回到一片绿草茵茵的坡地,靠在那里小憩。窗帘拉开,光亮瀑布般似乎带了音响似的跃射进来,照在儿子仰望的脸上。他的脸此时不再苍白,有了一丝红润。
晚上,我听晏紫说儿子一直想买一双半高腰的皮靴,很贵,1600多元一双,因为儿子的表现和她的心情都不好,她没买。我说,赶快买,现在就去,一万元也要买!晏紫说都8点了,新世界百货要关门了。我说打的去,关了门,再打的回来!
那鞋果然是酷。那鞋真的是贵,1680还是打过折的!我把电话打到儿子的手机上,我说我们正在新世界,你要的鞋已经买了。儿子在电话那头久不出声。我说告诉我你的鞋码,要不就按我的脚码试,不行可以换。儿子最后好像很勉强地答应了,但我猜想此时他已是心花绽放。心花开放就好,我就要他心花开放。
那晚,儿子一直欣赏、试穿、把玩那双酷酷的黑色反皮的皮靴,爱不释手。那是个潮男们都熟悉的牌子,我却怎么也记不住。
我记住又有什么用处,世界归根结底是他们的。
看着儿子孩子气的高兴,我叹想,心爱之物的满足也是一剂良药啊。唉,儿子还是个孩子。
第二天,晏紫买了两张《赤壁》大片的电影票,让儿子约上他的好友一起看。这在过去是不被理会的。儿子去看了。儿子终于走出了家门。儿子回家时面带微笑。现在是晏紫心花绽放了。
又一天,不可思议的顺利紧挨着到来,好像命运事先安排好了似的。北京传来期盼已久的消息,中戏举办为期四个月的考前培训班,名额120人,小舅已经给儿子报上了名,而且是在曾经教过姜文表演的一位老师的班上。
儿子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他是这样一个人:环境与性格的原因,他拧成一根筋,时不时遭遇一些生活和学习中过不去的坎,自己跟自己较劲,把自己憋得要死要活,比如这次。所幸他酷爱运动,体质的强健和106天的精神砥砺护佑了他。一旦跨过了坎,他也有可能一根筋地去创造一个新的自己。
久违的琴声重又响起。儿子每天长时间狂练钢琴,我不失时机用短信激赏:修远每听你弹琴我心总是莫名振奋感觉那一刻你特阳刚热烈自信且特可爱音乐是我人生未圆的梦便转娶拉小提琴的你妈音乐的力量能超越一人一己的小我私我的那点痛苦啊忧伤啊让人瞬间变得快乐和优美还有爱你的琴声就经常给我们这个家带来生气至少我会感觉生活依然是美好的一辈子都别放弃音乐放弃钢琴它是心的灵丹妙药幸福会伴你终生。
我特别擅长将一条短信写得像一部长篇小说而不管儿子爱看不爱看。
儿子不会放弃报考中戏的,他有梦。在他多年的“电脑生涯”中,很多时间确实是在看影片,看原版的外国电影。我瞎估计,有天对儿子说你少说也看了两三百部外国影片,儿子说不止,可能有四五百部。他特别认为自己能演电影,能创造角色,还特别幼稚地说他将来不演电视剧只演电影。他基本不看国内的电影电视剧,被我纠偏后勉强看了几部就再不看了,然后以挑剔的口吻垢病演员的演技内容的平庸情节的虚假趣味的庸俗,还没上来就眼高手低了。儿子不乏对事物观察的敏锐和判断力,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天吃饭我拿出当天的报纸给他看,头版上一张大照片,照片中,一个比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背上背着她的残疾母亲,标题是“背着妈妈上学堂”。儿子只看了一眼就说“假的”,又去低头吃饭。我暗暗吃惊。我干新闻多年,也知道很多照片被摆照、很多新闻被设计的行业内情,可我怎么就没看出这副照片是“假的”呢,我还特意想用它来教育儿子呢。我问儿子: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儿子说:“她背不动。”我看着照片眼神发直。是啊,小女孩可以背妈妈一里,但能每天背往返十几里?她能背妈妈一天,但能背妈妈五天十天?这则“感人”的“新闻”后来果真没了下文。报纸啊报纸,你威风八面,却怎么像个没穿衣服的皇帝?
儿子也不会放弃高考。他一点儿都不害怕高考,他只是不想学习“那样”地被摧残,人被学习“那样”地摧残,宝贵的青春时光“那样”的不快乐,只是不想“那样”地去学习去高考,一如他当年不想“那样”地去中考。别说中戏要求的283分,就是综合类大学,他稍用点力考个“一本”不是什么难事。这是个性与共性的冲突,个体与社会的冲突,结果必定是试图反抗的个体一方遍体鳞伤。
儿子既然都不放弃,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看他最终能否将“电脑生涯”转变为“电影生涯”。
徐向洋后来听说儿子看过四、五百部外国影片后问我,你陪修远看过这些电影吗?我如实回答:没有。他又问,一次也没看过?我已经开始惭愧了,答:没有。他说,你是作家,你若是经常和儿子一起看看电影,帮他分析影片中的人物性格、思想内涵、艺术特色、演员表演,共同分享艺术愉悦的同时,引导、触发他的艺术想象和艺术思维,你想想,你们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我无语,仍尴尬地狡辩:他都是在电脑上看。徐向洋说,这不是理由,你若真想和修远一起看,他会下载后让你在电视上看的。
我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也晚了。下辈子我即使当不了教育家,也要努力当个肯用心、有爱心、有耐心的称职的父亲。
2008年9月12日,儿子去北京。此行四个月,到2009元月中旬结束,然后回家过春节,节后立即开始专业考试。这是儿子第一次独立自主地生活。我和晏紫送儿子到武昌火车站。在候车室,我对儿子说,在你这么多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中,你将来可能是最有钱的人,但很难说是最有成就的人。此时的儿子心情很好,笑着回应说,最有钱不就是最有成就么?我说,是这样吗?儿子又笑而不语了。
灯光下的儿子脸上光洁明亮,他的身高已经超越了我,是个朝气蓬勃的大小伙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憧憬和激情,还有脸上一种挣脱束缚后自由的感觉,以及深沉舒缓的轻松的呼吸。
这一刻让我想得很多,有些想法较此前有了很大变化。不是孩子不能独立,而是我们不给他们独立的空间。不是孩子懒惰,而是我们从小就开始剥夺他们劳动的权利。不是孩子脆弱懦弱,而是我们不给他们尝试冒险、风险的机会。不是孩子太自我,而是我们自己一意孤行专制般的自我。不是孩子不知道爱,而是我们自己不懂得爱的本质爱的真谛。不是孩子自私和物质化,而是我们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和日积月累工于心计的财富投资,而不是人性、人文的投资。不是孩子不爱学习,而是我们把学习变成了手段,从而使学习异化为脚镣和枷锁。不是孩子不亲近我们,而是我们阻隔了孩子与孩子的亲近,以及我们与周边的人越来越不亲近而教会了孩子冷漠。不是孩子孤僻怪异少年老成,而是我们用各种名目繁多的培训培优特长培养,毫无商量余地地占满本属于孩子的宝贵的玩乐时间,占满一生中仅有的、一旦失去永不再有的快乐时光,把他们变成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临别时晏紫又流泪了。儿子没有用泪眼对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我两次拍他的背,话语双关地说:“挺起胸膛!”
车开时,隔着车窗玻璃,我又对儿子作了一个昂首挺胸的动作,儿子笑了,向我们打出V的手型。
这情景像一个镜头,永远定格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