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情窦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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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百无聊赖(1)

七月四日上午,朱家桥中学全校集会,召开初高中学生毕业典礼。会后非毕业班学生各归教室,发放学生成绩报告单,同时宣布放暑假。

学校这天杀了两口肥猪,在林荫道两边摆下规模盛大的露天宴席(两张课桌一拼,八个人一组),款待二百多名毕业生;其余各班寄宿生沾光,也加入其中。猪肉烧刀豆用盆往桌上端。毕业班学生吃得眼泪沽沽,没毕业的则吃得欢天喜地。

明娟没有在学校吃这顿送行毕业生的好饭,而是匆匆赶到了天宠家。她是为了告别,今天就要回草馒庄。按理说放了暑假她可以也应该在朱家玩上几天再回去,可是不行,嫂子春霞肚子里的胎儿有七个月了,亟需要她这个特别顶用的小姑子回去照顾她。正好高中毕业生中有个清潭公社寥家沟的学生,父亲摇船过来接儿子,可以搭个顺风船。

吃午饭的时候,明娟干爸长干妈短的喊,惹得文进玉荷很是不舍。天宠更是黯然神伤。明娟笑着哄他:“弟弟,姐姐只是放暑假,又不是不回来了。暑假你过腻了,去草馒庄也可以呀——就是路太远,又要过几条大河,我怕你跑不动。”天宠赌气似的说:“我跑得动!”

明娟吃过中饭后就跟着寥家沟的船走了。天宠闷闷地爬到床上睡午觉。天太热,睡在凉席上也大汗淋漓,一觉醒来,他趿着塑料拖鞋到北大河水码头洗澡。到了那儿,发现河里有二三十个孩子在闹腾,有打水仗的,有“逮水老鸦”(一种水上多人捉一人的游戏)的,有把全身涂满黑泥扮水鬼的,也有在浅岸边闷着头刚学打狗刨的小娃娃。水乡少年儿童夏天有一小半时间是泡在水里的,河流成了他们的玩乐天堂。天宠见此情景才开始快乐起来,他爱水,在水里他像鱼一样自由自在。他走到胡乱扔成一堆的衣鞋旁边,正要往下褪裤衩,想起自己已经发育,不能再脱得一丝不挂了,因此只脱了拖鞋和汗衫,连着裤衩走向水中。

天宠在大河里畅快地游了两个来回,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鸭子。游过了便等于洗了澡泡了凉,兀自上岸回家了。他今天没有参加游戏的兴致。回到家里,玉荷看见儿子穿的白咔叽布做的裤衩因为潮湿吸附在身上,裆部一团黑影,不由低头一笑,心里对自己说:“该给儿子做两条深色三角短裤衬在里面了。”

傍晚的时候,天宠见厨房水缸里水不多了,心想放暑假了,该帮家里做些家务事了,就挑起水桶上了码头。平时挑水都是爸爸做的事。记得去年暑假,他去码头挑过一次水,结果水桶装满了担在肩上,人却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把码头上的人都笑死了,最后只得挑了半担回来,真是沮丧极了。今天满满一担水挑起来却不费事。人发育了真好,发育了力气就大了,就能干大人的事了。

晚上到东桥上乘凉。整座水泥桥上都是人。坐得高高低低的,躺得横七竖八的。微风从明月湖面上吹来,很是惬意。天宠躺在邻居家的凉席上,看着满天的繁星想心事。桥上大人们有的谈家常,有的讲故事,以后几个爱唱的男女还唱起了山歌,非常好听。其中有个叫沈爱凤的婶子唱的一首《谈媒》最长,得到的喝彩也最多。

正月里谈媒正月正,

我同小妹子去看灯,

看灯都是假呀妹子,

看你才是真。

二月里谈媒龙抬头,

我同小妹子上扬州,

打的轮船票呀妹子,

住的万花楼。

三月里谈媒三月三,

我同小妹子上茅山,

茅山去敬香呀妹子,

搭船到镇江。

四月里谈媒四月四,

我同小妹子吊膀子,

膀子吊上手啊妹子,

一世不肯丢。

……

次日午后,天宠跟本生产队的几个孩子扛着澡桶下河摸河蚌。从北大河出发,逶迤向东,一直摸到几里地外的大队窑厂背后,那边有个很早年代就形成的老坟滩,周围水道曲折,水草稠密,平时除了放鸭的偶尔过来以外,极少有船只来往,静谧得让人感到世界的不真实,或者觉得置身于远古的水泽。因为人多,七个孩子哩,大家就不怕,推着澡桶,扎着猛子,不断有人抠出极饱满极硕大的河蚌,欢声笑语如同从水面上腾起的鸥鸟扑扑地飞向远方。摸到下午四五点钟,大家都摸得足够多了,再装桶就要沉了,遂慢慢推着打来路回归,像一支奇异的运输船队,人人心里充满着欣喜,非常有成就感。

晚上照例上东桥乘凉。九点多钟,一些人准备回家了,突然从深邃的银河中溢出一颗闪亮的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大尾巴朝西北方向流逝,似乎都能听到“唰——”的声响,桥上人都惊呼起来。有人说这是天上的一颗大星宿,天上的星宿跟地上的人是对应的,这个人一定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正在逝去。天宠听了,觉得太玄乎,但又愿意相信。他自小就感到世界是神秘的,因为神秘而有意思。

隔了一天,收音机里传来朱德委员长七月六日在北京逝世的噩耗。

在东桥上乘凉的大人们就说“应到了”“应到了”。当中有个人说今年一月七日天上也坠过这样一颗大流星,第二天周总理便去世了。

还有人说,今年进入夏天,夜里常常听见苍穹深处有轰隆隆的声音,像车轮滚滚;星空格外璀璨明亮,看久了好像正朝你压迫过来,让你害怕得闭上眼睛。——“今年恐怕有啥特殊的事情在后头哩!”

七月八日,天宠央爸爸带他到大队文化站图书室借书。对他而言,漫长的两个月暑假,最适合读书来消遣。文化站里的图书不少,却是作为一种形式陈列在玻璃书橱里,外面加着锁,平时并不怎么开放,除非有头有脸的人才能借上一两本,小孩想进去浏览或借阅,门儿都没有。当然,大队诊所所长朱文进出面为儿子担保借书,一点问题都没有。

文化站在庄东碾米厂南面,一排四间瓦房,一个大庭院。从西门圆门进去,往东依次是大厅、图书室、广播室、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道具房。文化站建于“文革”初,红火过六七年,这两三年却日渐寥落了——这跟知青有关。

朱家桥大队村庄大,知青最多的时候有十五个,这些来自城市的年轻人,对文体生活要求高,文化站就成了他们集会的最佳地点。大厅里有一张墨绿色的木头乒乓球桌,就是特地为知青打的。知青球技都非常高,楚泽知青全秋林绰号“削球王”,泰州知青翟明绰号“抽球王”,这两个人交锋起来,堪称出神入化,看得人眼花缭乱。朱家桥爱打乒乓球的孩子多,都是受他们的影响,天宠就是当中一个。他曾经有幸跟翟明对阵一局,打的十一球制,以2比11败北,其中赢的第一个球是刮了对方鼻子(擦边球,神仙也难接),第二个球是对方发球“自杀”,但他还是沾沾自喜了半天。

文化站的图书室也是对知青开放的。知青们精力旺盛,农村生活艰苦,正当消遣又少,各大队知青打架斗殴偷鸡摸狗调戏村姑等行为屡见不鲜,大队干部却不大敢对他们严加管制,一怕这些城里来的“人精”报复生事,二怕不小心违反国家知青政策而受到问责。朱家桥大队知青虽多,却几乎没出过大乱子,这跟大队支书刘步云的过人智慧有关,大力建设和提供健康有益的文体活动场所,并不指望他们吃大苦流大汗,把一些知青安排进了村办厂,还有在学校里代课的,因而知青们的精神生活总体上还是丰富和愉快的。

那时候大队文娱活动非常多,主要靠知青来策划和支撑,也带出了一批本庄的文娱骨干。他们排革命样板戏,还根据农村现实生活,结合国家政治形势,自编自导了不少剧目。在文化站排戏,排好了就在小学操场上搭舞台上演。如果是晚上,点上汽油灯的舞台美仑美奂,村民们蜂拥过来观看,极大地丰富了群众精神生活。知识青年对乡村文化生活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不少农村青年处处模仿他们的做派,其中美艳如花才艺绝佳的扬州姑娘吴琼花更是所有男青年的梦中情人,可惜后来被刘步云糟蹋了,多少人阄了他的心都有。吴琼花用玉一样的身体换得了包送上大学的资格,从此一去不归。

这几年知青陆续返城。打吴琼花离开后,阿庆嫂、李铁梅都没人唱了。因为吴琼花人太漂亮、表演太专业了,朱家桥的群众已经习惯了她的艺术表现,适应了她的艺术高度,庄上没有哪个姑娘敢于替代她。悬殊太大了,对比太强烈了,登台就意味着塌台。朱家桥的姑娘们只适合演些民俗的节目,使用原生态的嗓音和传统表演方法,还是蛮不错的。

朱家桥现在没走的知青还有三个。两个是被婚姻捆住的:纽扣厂的杜芸芸,烧饼店的会计嵇宝康,他们分别嫁娶了当地的农民,看来要一辈子扎根农村了;还有一个是在朱家桥中学代课的初中化学老师乔忠良,因为家庭困难又无社会背景,一直找不到门路返回泰州,他自己对回城也产生了灰心,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教学上,教学方法很有一套,深得校方青睐。

天宠一共借了六本小说书,它们是:《战地红缨》、《新来的小石柱》、《铁道游击队》、《朝阳花》、《红岩》以及《江苏革命故事选》。其中《铁道游击队》的上下册连环画他在上小学时就已看过了,这次他要读原著,读原著才过瘾。

抱着一摞书往家里走,天宠喜滋滋的。他想,有了书,暑假里就充实,就好打发了。

今年夏天太热,热得在家里呆不住。热得白天巷道里奔走着的娃娃个个脱得赤条条的,又晒得黑黝黝的,活像非洲裸体种族;热得男人打赤膊,女人也打赤膊。在里下河水乡农村,夏天很多中老年妇女爱打赤膊,走在路上两个奶子直晃荡,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