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情窦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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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百无聊赖(2)

玉荷的裁缝生意却越发的好,今年流行一种叫“娃娃衫”的女式套头衫,据说是从上海那边传过来的,由于与开襟的衬衫有别,穿在身上就多了几份洋气,深得妇女儿童喜爱,一天要做好几件,性急的摇着蒲扇上门专等,做成了划粉还留在上面就急忙拿回家换上身,走到外面显摆。

天宠怕热,但又不愿意像普通孩子把时间消磨在大河里,午后就把小饭桌扛到屋西面的巷道里。他家屋后是人家的一个侧院,长着两棵合抱的泡桐树,树叶蓊蓊郁郁,像巨伞一样遮出大片荫凉,巷道也被掩蔽了,人躺在桌面上睡觉,间歇还有一阵小风穿巷而过,非常惬意。

睡醒了,他就趴在桌上看小说。眼睛看酸了,躺着看蓝天白云。夏天是看云的季节。他能从白云聚合移动中看出许多风景来,看出动物和人物的形状和神态来,想象力非常发达,匪夷所思。有时候,他觉得那些白云并不高,也就差不到七八弹弓射出的子弹接成的距离吧,他想,如果能登上云端,可以看到北面三十里外的草馒庄吧?

过了两天,天宠在巷道上睡觉、看书、看云之余,又有多了一个娱乐:打知了。

知了最喜欢叮泡桐,可能泡桐树皮薄汁多且甜吧?两棵泡桐树又粗又高,分枝旁逸斜出,上面的知了有二三十只之多,竞相鸣叫起来听不清对面的人说话,有时冷不丁就撒下一泡尿来,落在天宠身上和脸上,凉丝丝的,着实惹人厌烦,他决定用弹弓逐只消灭它们。

春天里郑荣健约天宠打鸟,天宠牛刀小试,便小有斩获,对打弹弓产生了兴趣,随口说了句要荣健帮他做把弹弓的话。荣健答应了,条件是要天宠到诊所去找四根乳胶软管做弓弦——每人两根。弹弓做成后,拉力果然特别大,子弹射出去甚至能听到破空之声。后来荣健就是用那把新弹弓打倒了二神经。

天宠到树林里采来大把的楝树果,装在一个纸盒里,装满了差不多有三四百颗吧。他就仰躺在饭桌上朝锔在树枝上的知了一颗一颗地射击。这些呆东西,楝树果击在它们旁边笃笃响也不晓得危险,仍是“知——知——”地唱着欢歌,真是知(道)个屁哟!直到击中了,一脉歌声随之消失。几天下来,天宠进步神速,由于知了基本除了死不会挪开或飞走,每打中一只之前有相当多的射击次数用来不断调整角度,每天差不多都能将树上的知了消灭光。但邪门的是,到了第二天两棵树上又锔满了这些小东西,因此天宠打知了注定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拉锯战,只是他已经把打知了当成瞄准游戏了。

七月十六日,郑荣健和弟弟在外庄两个姨娘一个姑姑家周游了一圈回来了。回来后他就来找天宠玩。天宠正在巷子里午睡,头下枕着《铁道游击队》,脸颊边摆着装满楝树果儿的小纸盒,裤衩松紧带上插着那把弹弓。荣健从地上捉了两只大蚂蚁在天宠脸上爬,爬到鼻孔边上时天宠打了一个大喷嚏醒了过来,一看是荣健站在面前,马上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一对好朋友就像红军长征会师那样激动和亲密。

“荣健,你小子出去一玩就是十天呀!”天宠说。

“暑假这么漫长,不到亲戚家走走多亏呀!暑假就是用来走亲戚的。到外庄玩比在家里玩新鲜多了,而且吃得也好——做亲戚么!”

荣健接着就讲在大姨娘庄上骑牛过河、在二姨娘家和当地孩子到外庄看电影、在姑姑家游到生产队瓜地里偷瓜的趣事,听得天宠心驰神往,在眼前变幻出各种实景来。他突然有些后悔放假这些天他的生活来,虽然也充实(比如读了两本小说,临了半部碑帖),也好玩(比如白天用弹弓射杀树上知了,偶尔到北大河游泳嬉戏,晚上去东桥乘凉),但比起荣健来显然要单调许多。其实,他也可以走走亲戚的呀!

但是天宠从小被宠惯了,长这么大走亲戚全是跟妈妈相伴,从不曾单独出去过。不像荣健荣康兄弟俩,从小野惯了的,大人们也放心。

“怎么,你在巷子里边看书边练弹弓吗?”荣健指着天宠插在裤衩上的弹弓问。

“请看看我现在的弓法!”天宠一醒神,马上自豪地说,操起弹弓就朝树上发射,嗖、嗖、嗖、嗖、嗖,五颗楝树果儿打掉三只知了。郑荣健惊喜过望,也操起自己的弹弓,两人如同战场上并肩战斗的战友,在极短的时间里干掉了所有的知了,举弓欢呼!

这天晚上天宠没有上桥乘凉,而是早早钻进了蚊帐,先是吹口琴,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吹到《北风那个吹》时竟然吹得缠绵悱恻,吹到《不忘阶级苦》时甚至吹得呜呜咽咽。后来不吹口琴了,摇着一把哗哗作响的蒲扇想起了心事。

一开始,他在盘点自家的亲戚。奶奶的娘家陆家荡的亲戚都不在了,家里的亲戚其实主要在妈妈这边,比如王家庄的外婆家、姨娘家呀,周家舍的舅爹爹家、姨奶奶家呀。是不是问一下妈妈什么时候也走走亲戚呢?但他感到奇怪的是,眼下自己对走亲戚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欲望,以前可不是这样啊!

他突然翻江倒海地想起明娟来了。他想,明娟姐姐家现在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亲戚哩——原来,他的心灵深处是想去草馒庄呀!明娟姐姐放暑假那天不是说了么,想见她可以过去么——农村里做女婿的夏天不是常去丈人家歇夏吗?

这当儿,文进和玉荷坐在庭院里丝瓜架下面的竹床上乘凉,儿子今晚的表现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玉荷,今天天宠这小子情绪有点不对头么,晚饭碗一推就上床吹口琴,也不出来乘乘凉,他天天去东桥惯了的。”

“是的,你看那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听,在摇扇子哩!”

“我看这小子有啥心思哩!”

“有啥心思?”

“怕是想婆娘了。”文进哧哧笑道,用手上的折扇在妻子大腿上敲了敲,“想当年一放暑假我不是也急着往王家庄跑?”

“你是说让他去草馒庄歇夏?唉,去了又没得个丈母娘疼他服侍他,有啥意思?另外,今年夏天我活计特别多,天天不得歇手,不然我倒是可以陪他到草馒庄玩上两天的。”

“没得丈母娘倒没有什么大事,我们的明娟太有用了,她暑假急着赶回去不就是为了服侍嫂子?这是个天生会服侍人的丫头。”

“这么说,你是要我抽点时间陪他过去喽?”

“你这妈妈当的!孩子到对象家歇夏要你妈妈陪干什么?你送他过去,让他呆上个六七天。孩子们这么小,你还能愁他们做出什么事来?不像我们那时,我们定亲时都十六七岁了……”文进今晚好像特别有兴致,老是提青春时代的事。

“死鬼,小声点,别让孩子听见!”玉荷轻声嗔怪道。农村青年歇夏一般都会发生浪漫的事,大人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控制底线,保证不“出事”就行,否则很麻烦的。她说,“你这个骚公鸡,倒挺会体贴儿子的。好吧,明天我问问他,他如果想去我就送他去,过上一个星期再去带他回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文进提着包上班去了。玉荷对正要出去找荣健玩的儿子说:“天宠,妈妈问你个话——你想不想到草馒庄歇几天夏呀?”天宠站住了,红着脸,不好意思开口。玉荷催促道:“说呀,想去的话妈妈就送你去,过上一个星期再去带你回家。”天宠低着头,嗫嚅道:“想去。”玉荷呵呵笑了:“这不就得了,有啥难为情的?新女婿到丈人家歇夏本来就是应该的。你甭急,妈妈再给你做一件的确良衬衫,买两双新丝袜,把你打扮得光光鲜鲜地,别叫那庄上的人看轻了咱,以为咱是普通人家。”天宠说:“嗯哪。”

玉荷带着儿子到庄街西面的供销社,先扯了件的确良衬衫衣料,天宠已经有了一件白色的了,为了避免重复,挑了一种带小格子的。买丝袜,挑了一双草绿色的,一双紫红色的。走到鞋帽柜台那儿时,玉荷略一踌躇,又花四块二角钱为儿子买了一双深褐色新式软底凉鞋。售货员赵小兰告诉她:“朱师娘,穿上这种凉鞋,走路都听不到声音!”玉荷笑道:“走路听不到声音,想做贼呀!穿鞋子图的就是舒服好看——我家天宠马上要到丈人家歇夏哩!”供销社里的顾客见她买这么多贵重商品,都非常羡慕,听这么一说,恍然大悟,有人恭维道:“朱师娘这是打扮新女婿呀!你家天宠本来就帅气,再这么一装扮,小心别的姑娘跟你家媳妇抢姑爷哩!”玉荷说:“不会,不会!我那媳妇也是百里挑一的!”

天宠在旁边听了非常尴尬,急忙溜出供销社,站在小巷拐角处等着妈妈出来。

七月十九日,朱家把黄宜新请过来吃晚饭。

夏天日头长,屋里又热闷,农村人吃晚饭喜欢把饭桌搬到庭院里,常常吃好了天还大亮着。在院子里吃晚饭,特别爽利,有情调。

玉荷到街上卤食店买了猪头肉、花生米和素鸡,煮了咸鸭蛋和五香蚕豆,又斫了水瓜菜,摆满了小饭桌。喝家酿的大麦烧。下午四点钟就煮好了一锅烫饭粥盛在一个“牛头盆”里晾着,做为晚饭的主食。

丝瓜架下,四个人围桌而坐,边吃喝边谈笑,亲情无限。

玉荷和天宠也陪着喝起了汽水,娘儿俩合一瓶,倒在茶碗里喝。一瓶汽水三角二,差不多可以买二斤半盐哩,几大口就喝光了。在农村,像这样的亲戚间小型聚餐已相当奢侈。好多人家常年粮食都不够吃,一天三顿粥,里面还加上山芋、胡萝卜或者野菜,农闲时还有一天吃两顿的。亲家家境宽裕,这也是黄宜新感到特别舒心的地方,将来明娟嫁过来不会有辛苦日子过的。

桌上玉荷对亲家说要送天宠到草馒庄歇夏的事,黄宜新听了很高兴:“好哇,去玩几天吧!这都定了亲了,不去玩还不作兴哩!”他用粗大的手掌摸了摸天宠的脑袋,说,“去玩吧,孩子,你明娟姐姐会把你服侍得好好的。草馒庄子虽然不大,但树多,周围都是水荡子,比一般地方要凉快多了。去吧,多玩几天!”

朱文进在旁边插话,笑眯眯的,文绉绉的:“去玩吧,可不要乐不思蜀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