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下午3点多钟,朱家桥大队庄街中央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大队长肖仁贵的声音,要求广大干部和群众立即停止当下的活动——“干活的停止干活,睡觉的马上爬起来,在河里洗澡的小孩立即上岸!”——集体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重要广播。刘步云喝药酒中毒被救活后得挂几天水才能恢复,临时委托肖仁贵代表他领导大队日常工作,肖仁贵欣然领命,眼下在广播里连续重复了三遍通知,腔调竟和刘步云一模一样,好似平时没事就在家里偷偷操练过似的。
整个村庄在瞬间的骚动后,陷入一片肃静。人人竖着耳朵聆听,心中充满了好奇和不安。
大喇叭“沙啦沙啦”地接通了广播电台,马上响起了一种沉重低回的音乐(后来见识短浅的农村人才知道那叫哀乐)。隔了一会儿,听见播音员开始用缓慢、颤抖、隐忍的声音播报——
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的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
庄街上高音喇叭响时,天宠正在离临时诊所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百无聊赖地看几个孩子撅着屁股弹玻璃球。肖仁贵要求全体庄民听广播,声音酷似一贯威严的刘步云,孩子们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游戏,原地站立着,张着嘴巴看天,好像从村庄那边飞来一群天鹅似的。当然没有一群天鹅,而是飞来一阵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呜啊呜啊,呜啊呜啊,听得人心里一点也不喜乐,反而感到沉重压抑。跟着播音员就说话了。他们似懂非懂地听着,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听懂,但是播音员那缓慢的、颤抖的、隐忍的声音好像有一股磁性吸引着他们,让他们莫名其妙地屏息凝神,神情庄重。
天宠在播音员堆砌了一大摞名词后,倒是听懂了,可是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像那些孩子一样傻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却朝诊所那边瞪圆了眼睛——
他看到诊所里以他爸爸为首的所有医护人员全都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防震棚——毕粉英一手举着输液瓶,一手扶着虚弱的刘步云跟在后面。他们全仰着头,冲着村庄放声大哭。弹玻璃球的孩子们全都惊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天宠在旁边一跺脚:
“毛主席逝世啦——!”
“啊?毛主席……”
“什么……事……事?”
他们没听说过“逝世”这词儿,这词儿太正规了,太文化了,他们不懂是什么意思。
“就是毛主席……死啦!”天宠一下子大哭起来。
那帮孩子听了,惊惶失措,纷纷作鸟兽散。
哀乐仍在天地间回荡……
整座村庄都在哭泣……
整个中国都在哭泣……
九月十三日,朱家桥中学终于开学了。这是天宠生平过得最长的一个暑假,足足有七十天!
根据开学通知,所有学生必须带着一捆芦竹一捆稻草前来报名,因为要搭建防震棚。两天之内,全体师生和职工(另外请了附近生产队的几位社员)在校园里搭成二三十座防震棚(第一天搭成宿舍,以便晚上休息)。教职工防震棚集中在一块平掉的菜地上;学生宿舍防震棚集中在小操场上;八个教室防震棚搭建在大操场上,因为形制较大,有点像生产队晒场上的场屋,门都朝东开,整齐地排列着,很有些气势。
在报名和搭建防震棚的两天里,初二甲班有两个学生没有到:一个是郑荣健,一个是黄明娟。
郑荣健家在暑假中发生的悲剧同学们都知晓了,甚至外班都传开了,师生们无不唏嘘,议论纷纷。已升高一的刘爱军走在校园里,不断有学生冲着他的背影戳指头,甚至“呸”地吐上一口唾沫。刘爱军缩着头,出奇的沉默和老实,像换了一个人。
九月十四日下午,朱文进到临时大队部打电话,目的是了解草馒庄亲家那边的情况,通知明娟赶快过来开学,却怎么也打不通。下班回来后,玉荷说:“那个屁股大的庄子,哪有什么电话啊!”
于是天宠非常郁闷。
第二天,学校正式上课。几十名学生挤在防震棚里,逼逼仄仄的,却因此显得更加亲密,像一大帮子兄弟姐妹,有一种特别的温暖感觉。
初二多了两门课程——物理和化学。同学们十分新鲜,早读课上都有人拿出课本来翻,像看连环画一样欣赏里面的插图。上午第二节课便是化学,教师是乔忠良。
乔忠良二十七岁,身高有一米八五,学生们私下爱喊他“乔大个子”,性格幽默风趣。有一次他到一个村庄跟一个女知青相亲,进庄时,牛高马大的他居然被一座狭窄的木板桥吓住了,踟蹰着不敢过去。人家女的倒是大方,主动过来搀扶他,搀到桥中央时他两条长腿直打颤,赶紧一屁股坐在桥板上,最后只好像乌龟一样慢慢爬到桥头。见到这幕情景的村民笑得直揉肚子,他却不觉得难为情,说:“只要达到目的,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可以运用任何一种方式——爬桥也是过桥么!”女知青嫌他胆小怪诞,终于没有答应嫁给他。
乔忠良低着头走进防震棚,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大的粉笔字:“分子”,然后开讲起来:
“今天我们开始学习化学的第一课,专门讲分子。那么什么叫做分子哩,我们不妨举个通俗的例子……”
他停下讲话,把嘴唇嘟起来,发出“咕——”的声音。“同学们请听:我这是放屁了。不,我这是模拟放屁,放了个响屁!”
教室里顿时哄然大笑。乔老师连忙用两只手朝下摁了摁,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刚刚逝世,同学们不宜大笑,大笑就是快乐,现在快乐是不可以的。”
听到这话,同学们强行忍住笑。人笑得正开心的时候,强行自我抑制是痛苦的,也是困难的,有的同学收不住笑的惯性,抿着嘴巴,瞪着眼睛,笑声从胸腔经过鼻腔水泡似的咕咕往外冒,肩膀耸起,身体不住抖动,神情模样十分滑稽。
不知为什么,毛主席逝世后,这些十几岁的农村少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伤,而更多是感到困惑:从牙牙学语时就喊“万岁”了,“红太阳”怎么会落哩……开学后,他们互相询问听到广播时有没有哭,百分之九十都回答没有,真是罪过啊!天宠很得意,因为当时他哭了。但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他的哭是因为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哭得那样难看,哭得那样悲痛,另外当时心里满怀着对郑家悲剧的积郁,因此他哭了,哭得伤心伤意,一发而不可收。
乔老师接着说:“大家都知道,屁,都是臭的,绝对没有香屁一说,但是我们是怎么闻到屁的臭味的呢?那就是因为屁是一个个我们肉眼根本看不到的屁分子组成的,它们在空中飘来飘去,有好多就飘进了我们的鼻孔里……”
听着这席话,刚才努力憋住笑的同学又忍不住笑开了,实在没有办法不笑。乔老师讲课真是太可乐了,原来化学课这么有意思!
就在这时,防震棚里陡然一暗,大家看到邵校长领着郑荣健站在门口,旁边还有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天宠认出那是郑荣健的舅舅。
荣健被舅舅领过来上学了。
一下课,同学们全围到荣健这边,纷纷安慰他。有的同学把他的手拉过去,像冬天一样用两只手暖着。有的同学还抹开了眼泪。荣健一言不发,呆呆地坐着,目光空洞,无悲无喜。天宠在旁边心如刀割,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
放学后天宠陪着荣健走。荣健低着脑袋,走得很慢,好像在默数着自己的脚步。两人一路无语。走到校门外,荣健预先守候在传达室里的舅舅上来牵着他的手,一块儿朝南回去了。天宠踽踽地朝西面自家防震棚走去。
下午放学回家后,天宠情绪有点失控,谁也不搭理。荣健变成了一个闷葫芦,而明娟还没有来报到,让他郁结,焦急,心神不宁。全家人看他如此反常,都以为单单因为明娟,跟着有些着急起来。
文进对玉荷说:“今天星期二,如果过两三天明娟还不来,我要刘步云派条船,星期天我和你一起去草馒庄,把明娟带过来。”
这次朱文进救了刘步云的命,刘步云夫妇十分感激,两家的情分非往日可语,要他派条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你肯花一天时间亲自去草馒庄?”玉荷听了很惊奇。
“为什么不肯?我家明娟不能掉课的,掉多了补不上来。”文进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好,我陪你去——媳妇还没过门,看把你心疼的——正好也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看春霞养了个啥东西!”玉荷笑着说。
“我也去。”天宠嗡声嗡气地说。这小子,过了一个暑假,喉咙有些变粗了,人也粗壮了一些,长高了一些。
“我也去看看,草馒庄我还没去过哩!”巧珍也凑起了热闹。
“行啊,妈。我们早上赶早去,下午赶早回。大家眼下都住在防震棚里,接待客人多不容易,更何况一去就是一家人!”文进最后拍板道。
天宠心里这才安稳了一些。
然而,只过了一天,九月十七日上午,明娟在爸爸的陪同下坐船来到了朱家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