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情窦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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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都是贫穷惹的祸

打倒“四人帮”已有半年,农村情况并无多少改变。

每天天刚蒙蒙亮,仍然是生产队长唤鸡吆狗般催促本队社员起床,吃过早饭后集体出工,在大田里忙碌或磨蹭一天,收工后喝两碗稀得照见人脸的薄粥,黑灯瞎火地上床睡觉;个人再有条件,也不许搞家庭副业,各家平时只靠攒下来舍不得吃的鸡蛋去换取一点油盐酱醋;戴着“五类分子”帽子的人依旧抬不起头来,他们的子弟不能正常升学、入党入团、招工招干和参军,不能跟贫下中农子弟恋爱结婚……

穷,依然是穷!穷,就像一个天体黑洞,吸走了人们的生活希望;穷,就像恶魔铸造的一台邪恶的机器,不断生产和复制着人间的痛苦和生活的悲剧。

小满前两天,地里的麦子刚刚灌浆饱满,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十六队绰号“闷葫芦”的朱友宽家里出了件丑事,弄得鸡飞狗跳,一街两巷的群众都惊动了。

事情是这样的。朱友宽的母亲患风湿病常年卧床,家里四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才六岁,全靠夫妻俩在生产队劳动,挣那几个不值钱的工分,生活非常困难,口粮常常不够吃。一旦断饮,他的婆娘杨玲花就拎着淘米箩出去借上几斤米救急,待生产队分粮时再还上。本队借不到到外队借,附近借不到到远处借。从去年开始,她借到了十三队的吴同根家。吴同根是光棍,有个捕鱼摸虾的本事,因为小鱼小虾也能当饭吃,粮食反而有了节余,杨玲花去借过几次米,都不曾空手过。但借了粮总是要还的,几次借下来竟累计有了二三十斤,这天吴同根就来讨了。他在外面敲朱家的院门,杨玲花恰好在家。那时朱友宽为生产队罱泥还没有回来,孩子们有的在地里打猪草,有的上学,最小的在外面玩耍,只有婆婆瘫在东房间床上。杨玲花一见是光棍同根,便知是讨粮来的,也不打话,把人让进来,回身掩上院门,拔脚就往厨房跑。同根顿解其意,喜出望外,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两人脱掉裤子,也不怕灶王老爷守在旁边,在锅膛后面的稻草上颠鸾倒凤,成就一桩风流。那二三十斤米也就一笔勾销了。

杨玲花的婆婆虽然下不了床,耳朵却格外灵光,听见有人敲院门,立即凝神倾听。听见媳妇从屋里出去,听见开门,听见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听见厨房里草声窸窣,呻吟闷哼,气得在床上直打哆嗦。等儿子罱泥回来,便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了。朱友宽是个出名的老实人,听说这事却一蹦三尺高,脱下鞋子追着婆娘就打。杨玲花敏捷,逃出家门,在巷子里三转两绕,躲进了本生产队要好的姐妹家里。朱友宽遍寻偷汉的婆娘不到,发了疯似的,“闷葫芦”变成了“狮子吼”,辱骂的话从嘴里涌出,如江河直下,看稀奇和劝解的人挤满了巷道。朱友宽满腔屈辱和激愤,竟用头猛撞旁边人家的泥夯院墙,被他撞出一个洞来。众人看他不要命,上去四五个拉拽,朱友宽竟如天神附体,臂膀一挥,几个人全摔了出去,跟着便朝北大河狂奔而去,后面人抓贼似的跟着追,眼睁睁看他扑进河里,却像个乌龟拱着背浮着,沉不下水去,只好闷头往肚里咕噜咕噜的猛喝凉水。两个本家叔伯连着衣鞋趟下河,一起把他搭上岸来。躺在地上的朱友宽死狗似的,嘴里一抽一抽地朝外溢水。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赶来了,围着爸爸哭,跟着杨玲花也哭哭啼啼地现身了……

几天后,朱家桥又发生了一桩人命案。

九队的徐玉林是根大烟枪,烟瘾特别大。在地里干活如果断了烟,用纸卷上枯树叶都要抽着。庄上来了电影船,他不看电影,散场后提着马灯在尿液横流狼藉一片的操场上找烟头。他身高力壮,乐意帮人家干活,比如哪家请他挑一船粪下地,他的条件是:“厚粥一饱,丑烟一包”。所谓丑烟,就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请他的人有时候不好意思,把厚粥改成菜饭或粯子饭,把八分钱的“经济”换成一角四的“勇士”或二角钱的“光荣”,他便满心欢喜,感谢不尽,好像占了人家多少便宜。他一年到头只抽“经济”,烟钱只能从鸡屁股里抠。在家里,几只母鸡成了他的“报喜鸟”,一听到母鸡咯咯叫他就高兴,晓得又生蛋了。有时母鸡刚生下一枚蛋,他立即热乎乎地捧到街上商店里,添上一分钱或二分钱换得一包“经济”,挑上一支叼上,喷云吐雾地回家。夏天,三个女儿打草辫卖,这是他最快活的时节,因为不愁闹烟荒了,甚至能够奢侈地吸上一两包“勇士”和“光荣”哩!

这天早上,徐玉林去帮卢老师家挑灰肥下地。临出门时,看到家里的芦花鸡正孵在鸡窠里,心里赞道:“好鸡,又给老子生香烟了!”想到到卢老师家还要得到一包烟,心里更是喜滋滋的。

卢老师请徐玉林挑粪挑灰,中饭一顿都比较厚待。今天煮的是白米饭,煮了小杂鱼,炒了青菜,又做了一个蚬子豆腐汤。好菜好饭,徐玉林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地告辞出门。

在路上徐玉林一时内急,进茅厕出恭。蹲下来掏烟抽时,不小心把卢老师给的那包才抽了几根的“勇士”掉进了粪坑,急得直捶自己的脑袋,却无可奈何。

徐玉林怀着一腔无名之火回到家里,朝鸡窠里一看,空空如也,马上吼叫起来:“早上鸡生的蛋呢?”

春凤和三个女儿刚刚吃过饭,正在收拾碗筷,见丈夫问起鸡蛋,就说:“小二子今天过生日,早上生的两个鸡蛋我炒韭菜给孩子们吃了。”

“啊?你竟敢把老子换香烟的鸡蛋炒韭菜吃了?好大的胆子!我问你,你有没有吃?”徐玉林暴跳如雷。

“吃了一点。”春凤老老实实地回答。

“打死你这个好吃婆娘!”徐玉林怒不可遏,攥起钵子大的拳头朝春凤捣去。

身体单薄的春凤心口吃了丈夫这一捣,当即脸色煞白,胃里的胡萝卜饭、韭菜、蛋皮和着淋漓的鲜血一齐迸射出来,自己晓得不好,跪下朝家神柜磕了两个头,呻吟着:“玉林,我不行了……”当即歪倒在地。

两个女儿哭喊着扑向妈妈。春凤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个穷苦了三十五年的女子呵……

徐玉林懵在那里,突然发疯似的上前拨开女儿们,抱起春凤出门朝大队医疗诊所狂奔,一路惨呼:

“救命啊——”

“救命啊——”

“朱所长,救救我家春凤啊——”

春凤没有救得活。她被力大如牛的丈夫盛怒之下一拳头就打死了。收殓春凤时,都要钉棺材钉了,玉林扑在棺材口恸哭:

“春凤啊!我对不起你啊!我们平时贴×贴肉的好啊!我没舍得动过你一个手指头啊!春凤啊……”

徐玉林逮捕走好长时间,村民们还经常把他的哭诉拿出来说道——“贴×贴肉的好”,成了男女相爱或相好的流行词。

逮捕是在给春凤烧过“头七”后执行的。春凤的娘家气不过,把徐玉林给告了。徐玉林失手打人致死,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两个鸡蛋竟酿成家破人亡的事故、逮捕法办的惨剧,十里八乡的人闻听过后无不唏嘘。

不斩除穷根,悲剧还会在各村各庄一再上演。

斩除农村穷根,需要农村政策的调整和变革。

事实上,在一九七七年三月十日至二十二日,中共中央召开的工作会议中,已经揭开了拨乱反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