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情窦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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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政治老师

为适当补充教学力量,朱家桥中学去年在应届高中毕业生中选取了三名品学兼优的学生留校任教,担任初中部副科老师。现年二十二岁的李志锋便是其中之一。李志锋高中两年担任班长,平时政治热情很高,又喜欢革命文艺,积极配合校领导和班主任开展各项活动,深得器重,因此毕业后获得留校。校教务组根据他的特点,安排他担任两个初一班的政治老师。

这天下午第一节课,李志锋拎着两块小黑板来到初一甲班。他先把小黑板挂在大黑板上边的铁钉上,然后转过身来,神情庄严。他身材适中,国字脸庞,皮肤白皙,浓眉大眼,有点像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他用沉稳的声音说:

“根据学校教研室安排,下面两节课我们专门用来学习元旦《人民日报》公开发表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一九六五年写的词二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这两首词的公开发表,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和现实意义,目前全国人民都在认真学习这两首词,我们作为中学生,更要学透它,要背得滚瓜烂熟,从中领会毛主席的光辉思想,用来指导我们前进的正确方向!”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下面我来领读。我读一句,同学们跟读一句。等读熟了,我再来一句一句地讲意思。”

李志锋领读的声音很洪亮,同学们受其感染,声音整齐嘹亮。整齐嘹亮的声音从教室门窗传出去,半个校园都听得见。

领读到《念奴娇·鸟儿问答》倒数第二句“不须放屁”时,应读声却陡然凌乱不堪,发生了哄笑。

正在领读兴头上的李志锋非常生气,用黑板擦“笃笃笃笃”敲起了讲台:“笑什么笑?!都给我放严肃点!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告诉你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每一句都是真理,每一个字都是金豆豆——这个地方就应该是‘不须放屁’!”

读第二遍,到“不须放屁”时,照样发生了笑场。

第三遍,依然如此,同学们的笑声愈加猛烈,不可抑止:有的笑得身体直扭,有的笑得直揉肚子,有的笑得拼命咳嗽,有的笑得拍起了桌子,有的笑得流出了眼泪,有的笑得真把屁放出来了……连李志锋本人都忍俊不禁,忽然捂着嘴笑起来。

这时邵校长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走进来,很严肃地扫视着全班同学,笑声消失了,教室里一片安静。

“不成体统!”邵校长说完这句,转脸对着诚惶诚恐想解释什么的李志锋,“请你跟我出来一下。”

李志锋像犯了错误的学生灰溜溜地跟在邵校长后面离开了教室。教室里像捅了马蜂窝一般嗡了起来,同学们议论纷纷,说李老师肯定要吃批评了。天宠心里很愧疚,他是班长,竟然也参与笑了,而且三次全笑了。如果大家不笑,李老师这堂课还是上得有条有理有声有色的。唉,毛主席您老人家也真是的,干嘛在诗词里来一句“不须放屁”呢?这可是老百姓才骂得出口的粗话呀!骂人的话成千上万,您老人家那么大的学问,完全可以换成文雅一些的话来骂呀!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李志锋回来了,蔫头耷脑,年轻的脸庞竟然泛出灰白,身后跟着高中语文老师夏锋。夏老师走上讲台,拿起一支红粉笔在小黑板上“潺潺流水”的“潺”字上边加注了汉语拼音“chán”,在“旌旗奋”的“旌”字上面加注了“jīng”,然后指点着加注的汉字,很恳切地对同学们说:

“同学们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热情很高,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听到了你们高声朗读。但是有两个字读错了——这个字读chán,不读‘儿子’的‘子’音,这个字读jīng,不读‘生产’的‘生’音,必须纠正过来——下面请同学们跟我读几遍!”

原来邵校长不仅是因为班上发生哄笑过来的,而且因为李志锋教了两个白字呀!

下课后,立即就有学生给李志锋添了一个绰号:“白字先生”。

放学后,天宠把今天政治课上发生的事当成笑话告诉爸爸妈妈。玉荷听得直发笑,说:“到底不是正式老师,上课压不住阵脚,还教白字,幸亏教的是副科,否则也太误人子弟了。”

朱文进却没笑,抽着烟,皱着眉头说:“要是在前些年,这位小李老师可能是要倒大霉的。”他问玉荷,“你还记得七一年骆家声自杀的事么?”

“咋不记得?那么惨的事!”

朱文进提到的事是这样的——

朱家桥中学的骆家声是位打着单身的语文教师,当时才四十二岁。他北京大学毕业,五七年由于历史问题被遣回乡,一脚进入朱家桥中学教语文。他的教学方法丰富灵活,亦庄亦谐,深得学生喜爱,被追捧为“一号语文教师”。教生字“暮”时,为了便于学生记住字形结构,打了个戏谑的比喻:“一个暮字两个日,一日躲在草丛下,一日藏在大腿间。”学生们哈哈大笑,想不记住这个“暮”字也不可能了。

这事儿却被某个平时嫉恨他的教师抓住了把柄,说骆家声是利用汉字象形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日,就是太阳。毛主席是全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太阳怎么能躲在草丛下?怎么能藏在在大腿间?!”

学校革委会经过研究决定,让骆家声暂时停课,接受全校师生的批斗。批斗在小操场上进行,骆家声没有戴高帽子也没有挂牌子,只是低头罚站在主席台一侧,师生代表轮流上台发言批判。应该说校内批斗还是比较温和的。

朱家桥大队支书刘步云听说中学里发生的这件稀奇的政治事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在大队开群众批斗大会时特地跟校革会联系,把骆家声“借”过去陪斗,作为新式反面典型充实“牛鬼蛇神”的阵容。

刘步云接任大队支书后的第三年,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刘步云手腕强硬,又富有心机,兼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利用政治运动排除异己,建立权威,谋取私利。每次开群众批斗大会,都搞得声势浩大。广场上搭起高大的批斗台,台前跪着一长溜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五花大绑,挂着大牌子,戴着高帽子,有时还在脸上抹上墨汁或油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大会开到半途,大队豢养的专门打手二神经挥舞着牛鞭对专政对象逐个抽打,同时主席台两边专门安排的一男一女带头呼喊口号,台下举臂如林,应声如同山呼海啸,直吓得阶级敌人浑身筛糠,丧魂失魄,甚至尿屎齐下。朱家桥大队群众批斗大会因其丰富、精彩、刺激,屡屡获得上级革委会的肯定和褒扬,经常有兄弟公社的革命干群前来学习取经,回去发扬光大。

在这次批斗会上,骆家声可吃足了苦头:挨了绑,罚了跪,挂了大牌子,戴了高帽子,抹了“三花脸”,挨了牛鞭子。押回学校的当天夜里,就在单身宿舍里自杀了。他的自杀方法既文雅,又奇特:预先洗头洗澡刮胡子,穿戴整齐,坐拥被窝,把左手伸在旁边洗净的搪瓷脸盆里,用刮胡刀割断腕动脉放血,右手在胸前翻阅一本小说书——苏联作家高尔基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之第二部——《在人间》。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只见他左手浸在半盆稠稠的鲜血里,脸色惨白而安详;小说翻到第十三页。

上级革委会把骆家声自杀定性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天宠早就知道这个故事,这时不无忧虑地问:“爸爸,李老师不会要紧吧?”

“他这个问题不算严重,吃过一顿批评也就差不多了,顶多再写份检查书。他又是参加工作不久的高中毕业生,估计也不会有人扣他的大帽子。”朱文进对儿子解释,宽慰他的心,却又喟叹道,“唉,现在的高中生确实跟我们当年没法比了!”

没想到仅隔了两周,李志锋在初一甲班又上砸了一堂政治课。

正如李志锋在政治课上教《人民日报》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词二首,学校政治课并不全按课本教学,而是根据形势随时插进时政内容。这不,没过多久,李志锋又不得不把课本抛在旁边,讲起“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了。这几天,学校办公室屋檐下的横幅标语写的是这句,食堂西山墙上宣传栏的大标题也是这句——一场新的政治运动又开始了。

政治课上,李志锋在黑板上写下这句话,开始喊同学提问:

“郑荣健!”

郑荣健两只手正伸在桌肚里折纸子弹,听李志锋点他的名,吓得打了一个激灵,懵懵懂懂地站起来。

“郑荣健,你知道‘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什么意思吗?”

“知……知道一点,不就是打倒蒋、蒋小平吗?”郑荣健头脑还没有转过弯来,结结巴巴地说。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

不知是犯了邪还是怎么的,李志锋竟气急败坏地骂了郑荣健一句:

“不许放屁!”

这简直是在套用毛主席语录——好多同学立即联想到学习毛主席诗词的那堂政治课的情景,又发出一阵大笑。

李志锋脸色刷白,额头上沁出汗来。教室里的笑声肯定又传到办公室和校长室去了,说不定邵校长又要来了。他手抖抖的指着郑荣健:“郑荣健,你竟敢在课堂上故意捣乱——你怎么不说是蒋介石?!”

李志锋今天实在是太逗了,这样的比喻自然惹起了更大的哄笑。

等同学们笑声停了,郑荣健嗫嚅道:“我……我说错了,不是蒋小平,是邓小平。”

同学们又是一阵笑——这已经是第四阵笑了——站在讲台上的李志锋被郑荣健搞得不知所措,大脑中一片空白,简直不敢再问话训斥了。

教室门口突然一暗……不过,这次来的却是桑桂芹。

桑老师走进教室,脸色冷峻,像敷着一层寒霜。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一上政治课就笑成这个样子?!”

这句话既是对同学们说的,也是对李志锋说的。显然,她对两者都相当生气了。

狼狈不堪的李志锋正要解释,蒋小平已经在座位上哭喊起来:

“妈妈——!”

下课后,李志锋被邵校长喊到办公室狠狠地剋了一顿,剋得痛哭流涕。他饱含委屈,心里酸楚难当。如果说上毛主席诗词课时是教学经验不足,缺乏课堂掌控能力,又受自己知识水平局限加上备课不够充分周到而出的差错,这节课弄成这样子则完全不能怪他。但他只能痛哭,不能强调理由。

由于郑荣健上课开小差,回答老师问题时发生口误,致使课堂秩序大乱,桑桂芹严厉地批评了他,并勒令他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书。

郑荣健课后遇到蒋小平就躲。他怕蒋小平扇他耳光。蒋小平曾经扇过男生耳光的。

天宠感到很惭愧,郑荣健是他的同桌,上课时做小动作他却没有加以制止。如果制止了,他回答问题就不会张冠李戴,也就不会发生后来全班连续笑场的情况了。他主动找到桑桂芹做了自我批评,桑桂芹却摸着他的脑袋,慈爱地说:

“孩子,这怎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