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灵异白话聊斋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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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红玉

广平府冯老翁有个儿子,子相如,他们父子两都是当地的秀才。老翁已将近六十岁了,性行鲠直,家里也比较贫穷。再加上近两年,老妪和儿子的媳妇都相继死去,家里情景更是雪上加霜。冯老翁和儿子不得不自行打水舂米,操持家里的各种家务。

一天夜里,冯生独坐月下,忽然看到东边邻家有个女子趴在墙上偷看他。冯生看那女子,在隐隐约约的月光下,显得美丽动人。冯生走过去,那女子就向他微微一笑。冯生就向她招手,意思是叫她下来,可是那女子不走也不下来。冯生就向她:“下来啊,下来啊!”女子指了指墙,意思是说自己下不去。冯生赶忙去搬来梯子,让她从上面下来。冯生问她:“敢问小姐芳名,家在哪里?”女子道:“妾是你的邻家,叫红玉。”冯生爱悦不已,于是就引着他进房里,鸾颠凤倒,极尽风流。冯生想她就在自家旁边,也不远,就道:“小姐离我家不远,可否时常到来,以慰相思之情。”女子道:“只要公子不嫌弃,妾愿时时来和公子相好。”

邻女几乎夜夜都来,大约过了半年。老翁半夜起来,听到冯生的房里有女子的说笑声,就轻轻靠近窗门去偷看,见一个女子正睡在冯生怀里,和他呢哝调笑。老翁大为恼怒,猛地敲着门道:“畜生,快出来!”冯生和女子听到老翁在外面大叫,感到很窘迫。冯生不得不起床出来,老翁骂道:“畜生,你干的是什么事!现在如此落魄,还不知道努力上进,去学那些轻浮浪荡之人,干那些丑陋之事。”冯生一下跪在地上,不停地认错:“儿子一时愚蠢,望爹爹原谅,儿子一定会改过自新,刻苦用功,不负爹爹的厚望。”女子穿好了衣服从屋里出来,老翁呵斥道:“一个女子,不守闺房戒律,自己玷污了自己,为何还要来玷污别人。若是被人知晓了,岂不是让我家蒙羞!”说完,就恼怒地返回屋睡觉去了。女子流着泪道:“你父亲如此责骂我,我感到十分惭愧羞辱。我二人的缘分尽了!”冯生道:“有父亲在,不能 自作主张。你如果对我还有情,即使不合规矩,我们照样可以偷偷相好。”女子坚决地拒绝了他,冯生就流下了泪,女子阻止她道:“我和你既无媒妁之言,也无父母之命,越墙相从,怎么能够白头到老呢!此地有个好女子,你可以去聘娶她。”冯生道:“家下贫寒,哪里有钱娶别家的女子。”女子道:“明晚你等着我,我为你谋划一下这事。”

第二夜,女子果然到来,拿出白金四十两送给冯生,并向他道:“离这里六十里远的吴村,有个姓卫的人家,家里有个女子,已十八岁了,由于父母要的聘金太高,因此还没有嫁出去。你拿重金去聘娶,她家一定会答应。”说完就去了。

冯生把到吴村娶卫氏的事和老翁商量,说自己想去相亲,然而没有把女子馈送金钱的事告诉他,怕他认为那是不义之财,而责骂自己。老翁想:我家现在一贫如洗,哪有资财娶媳妇。就对冯生道:“我儿,我家现在的情况你又是不知道,有谁愿答应咱家呢,我看还是慢慢打算吧!”冯生又委婉地对老翁道:“去试试吧,不成也没关系。”老翁就点头答应让他去试试。冯生就借一匹马,到吴村卫氏去拜访。卫家是个田舍人家,冯生见了卫翁,就和他说起闲话来,顺便把自己来有意来相亲的事,透露给了他,卫翁见冯生是个读书人,冯生家虽然比较贫寒,可是冯家在广平府也是名门望族,又见冯生仪度丰采,均是不凡,在心里便有了几分允许的意思,只是考虑到怕他拿不出那么多的聘金。冯生见卫翁说话有些吞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把所带来的钱。全拿出来,放在桌上。卫翁这时才欢颜说话,就用红笺写下了柬帖,订下了婚约。冯生进去拜见卫媪,见卫氏女站在她的旁边,冯生斜眼微微看了一下,虽然着的是荆钗布裙,但是神采表情光鲜艳丽,心里很喜欢。卫翁做了些酒食,款待女婿,便对他道:“公子不必要再来迎亲。等些时日,做好衣服嫁妆,我就送小女到你家去。”冯生和卫翁约定了一个时间,就转回了。

冯生回来,骗老翁说卫家不是一个嫌贫爱富之家,并不要什么资材。老翁听了也很高兴。

到了那天,卫家果然把女儿送了过来。卫氏勤俭持家,很有妇德,和冯生的感情也很好。过了两年,生了一个孩子,取名叫“福儿”。

清明节,卫氏和冯氏去拜坟扫墓,遇到了当地的豪绅宋官人。宋官人曾官至御史,因为行贿而被免了职,就呆在家里,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大使他的淫威暴虐。当天也是去上坟回来,看见卫氏很有几分姿色,就让人去打听,知道是冯生的家室。宋官人就想:“冯生乃一介贫士,只要拿多一点钱给他,就可以把他的妻子弄到手。”宋官人让家人去冯家试探一下。冯生突然听了这事,脸色大变,怒形于色,很恼火。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势力实在是敌人家不过,就把怒色收敛起来,转为笑意道:“待我和我家娘子商量一下在答复你们。”就转进屋去,把这事告诉了老翁,来翁大怒,奔出来,对着宋家的家人指天画地,万端诟骂。家人见讨了个没趣,就回去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主子,宋官人听了,也是大怒,就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气势汹汹地到冯生家,殴打冯生和老翁。卫氏听见了,把孩子放在床上,也散乱着头发出来,大声号哭叫喊。见卫氏出来,那些打手就走上去,强行拉着她,哄哄嚷嚷地走了,卫氏仍是嚎哭不停。

父子都被宋家的家丁打伤打残了,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而小儿又在屋里呱呱地啼哭。邻人都很同情他们,来把冯生和老翁扶到床上,还时常来照顾他们父子俩和那个孩子。过了几天,冯生好了些,能拄着拐杖起来行走了,然而老翁因受人欺负而一直忿恨不已,很少进食,邻人劝他要好好将息,他也不听,整日忿忿不平,就吐血死了。冯生大哭,抱着儿子到官衙去告状,一直上诉到督抚那里,也没有人受理他。后来听说,卫氏被抓去后,不屈从死了,更加感到悲痛。只感到怨气充塞胸间,找不到什么路子去申明。想在路上刺杀宋官人,又担心他的扈从太多,白费心机,还想到自己的儿子无人抚养。日夜哀伤,痛恨宋家,没有哪晚睡好觉。

一天,忽然有一个男子到他家吊问,那男子一脸虬髯,额头宽阔,冯生和他从未见过面。冯生拉着他坐下,想问他是哪里人,姓什么。还没问,那人开口就道:“你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忘记了吗?”冯生以为是宋家的人故意来试探自己的,就故意道:“唉,人家势力强大,像我们这种平民之家,不幸遇到这种事,还有什么办法,只得认了。”那人脸显怒容,睁大双眼,站起来准备走来:“我以为你是一个的丈夫,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是一个庸碌之辈。”冯生见他说话行事有异,就跪下来拉着他道:“如此大仇,谁不痛恨,谁不想抱。他家势大,再加上现今庸官当道,任我把冤屈告到哪里,都没有受理,这仇没有一天不记得,只是找不到路子报啊!”那人见他如此悲切,便点了一下头,冯生又接着道:“我本想舍身去报仇,可是可怜小儿尚在襁褓之中,怕绝了宗祠,对不起祖上啊!原以为你是宋家派来试探我的,才故意隐瞒自己的仇恨,现在才晓得你是一位义士,你能否保我孤儿,我去报仇,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憾了。”那人道:“这是妇人女子做的事,不是我能做的。你想把你的孩子托付给他人,你另外找人吧,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替你报仇,杀了你的仇人。”冯生听了,如捣蒜一样,磕着一个个响头,那人便走出门去。

冯生追出去再想问他的大名,那人没有正面回答,道:“不成功,不要埋怨,成功了,也不要你报答。”就去了。

冯生害怕宋家出了事,找到自己头上,就抱着儿子逃到外面去,找个地方暂避。

那夜,宋家一门都安寝了,有个人翻过垣墙,杀了宋官人父子三人,一个媳妇,一个婢女。宋家的把事告到官衙。官爷非常惊骇。宋家这事一定和冯生有关,就派役吏到冯生家抓捕冯生,发现冯生逃走了,不知去向,于是就更加认为案情和他有关。宋家的家丁仆人和官役到处搜查冯生,傍晚搜到南山,听到了小儿的哭声,就循着踪迹找去,果然把冯生找到了。一群官役走上去,把他捆住就走。一帮人叽叽喳喳,他的儿子啼哭得更加厉害,那些人就夺了他的儿子,举起一下把他扔下山崖。冯生悲愤万分。见了县官,县官问道:“你为何杀人?”冯生道:“冤枉啊,命案是夜里发生的,我早上就出去了,况且抱着呱呱啼哭的小儿,怎么能翻过垣墙去杀人?”县官道:“不是你杀的,你为何要逃走?”冯生找不到话说,不知道怎么辩驳。县官就叫人把他收押入狱。冯生哭泣着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一个小儿又有什么罪,被你们夺杀?”县官道:“你杀了人家两个儿子,杀你儿子,你有什么怨言?”

冯生被抓入狱,多次受到桎梏之祸,十分凄惨,找不到什么话辩驳,又挨打不过,就准备认了。

当夜,县官刚睡下,听到有东西撞击在床上,震震有声,县官感到十分害怕,就大声号叫。全家感到惊异,起床来,拿着蜡烛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见一把锋利的短刀,如寒霜一样,剁进木里一寸多深,牢固得难以拔动。县官一看,吓得魂都丢了。叫人拿着兵器到处搜索,也没发现有什么踪迹。想到了冯生的案子,不禁毛发悚立,心想宋官人已经死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就把案情向上级呈报,全是为冯生开脱之词,也把冯生给放了。

冯生回来,家徒四壁,也没有一点米粮,邻人同情他,就馈送一些事物给他,冯生靠着邻人的施舍苟且度日。然而想到大仇已经报了,心里感到几分欣慰,又想到惨酷之祸,使他全家遭害,又潸然泪下,等他想到半生贫困潦倒,儿子死了,宗嗣无人接续,在无人之处,常常放声大哭,悲痛万分,难以自制,邻人见他时常都是哭哭笑笑,疯疯癫癫的。这样过了半年,没有捕到凶手,县官也懒得去捕了。冯生就去向县官哀告,请求把卫氏的尸骨判还给他。

冯生把卫氏的尸骨葬好,悲痛欲绝。在房里辗转徘徊,实在是找不到找不到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忽然听到,有人来到自己家的门口,凝神仔细一听,听到一个人在门外,哝哝地和小孩子说着话。冯生急忙出来窥看,好像是一个女子在门外。冯生就把门打开,那女子开口便问:“大仇已报,冤情已雪,你没有什么大恙吧!”听她的声音,冯生觉得很熟悉,可是仓卒之下,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拿过蜡烛一照,竟然是红玉,拉着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在她的跨边嘻嘻地笑着。冯生,来不及问她,就抱着她呜呜地哭泣起来,红玉也感到很凄惨。冯生哭了一下,就要把她请进屋,红玉推着小儿道:“你忘记了你的父亲了吗?”小儿牵着红玉的衣裳,目光灼灼地看着冯生。冯生仔细一看,竟是福儿,感到很惊讶,哭泣着问道:“福儿从哪里得来的?”红玉道:“现在就把事实告诉你吧,以前我说我是邻家的女子,那是骗你的,我是一只狐。那晚,我正好从那里经过,听到有小孩在山谷中啼哭,我就把他抱到秦地去喂养。听说大难过去了,因此就携带着他来与你团聚。”冯生用手抹泪,向红玉拜谢。福儿在红玉怀里,就像依侍着自己的母亲一样,却不认得自己的父亲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红玉就起来了,冯生问她:为何起那么早。红玉道:“我要去了。”冯生就坐起来跪在床头,哭得身子都抬不起来,伏在床上,哼哼哭泣。红玉笑着道:“我骗你的。现今家里事事新创,需勤苦劳作,非夙兴夜寐不可。”就起床清除院里的杂草,拿着扫帚清理庭院,就像一个男子一样干这些活儿。冯生担忧家里贫困,不能自给。红玉道:“你只管用心读书,不用问家里日用缺短,不会饿死就行了。”

红玉拿出钱,买了织布工具,租了几亩田地,雇佣人来耕种。她自己也扛着锄头,到田里耕作,牵挽薛萝,修补房屋,这些事她时常都亲自做,便习以为常。乡党之人,见她勤劳贤惠,都很乐意资助。

大约过了半年,冯生家里也就有了生气,犹如一个小康之家。冯生道:“家里一团灰烬,全赖你白手操作,才造就了现在的景象。然而还有一件事还没有做得安妥,你觉得呢?”红玉问道:“什么事?”冯生道:“应试之期,已迫近了,可是我的生员资格还没有恢复,没有资格去参加考试。”红玉笑着道:“先前我已把四两银钱寄给学官,你的生员资格已恢复了。若是等到你说了,才去做,事情就耽误了。”冯生听到红玉已为他恢复了生员资格,更加感到她是位神人。一切都很顺利,冯生在乡试中考了第一名。

红玉到了三十六岁,家里也变得很富有了,肥沃的田地,一块连着一块,屋子也修得富丽宽广。红玉仍是那般轻盈柔美,走路像要被风吹飘走一样,然而她确是操作过农家活的农妇。即使是在严冬,其他人都感到很难过,而她的手却细腻如脂膏。她自己说自己是二十八岁,人家看她,常常只像二十左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