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灵异白话聊斋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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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神女

米生,闽地任,有一次都郡所在的都城去,酒喝差不多了,走在大街上,听到一座高门大宅里传出箫声来。他就向那里的人询问,知道是在给人庆寿,摆下筵席,宴请宾客,然而,门外却又十分的清静,没有人来往出入。可是里面笙箫不绝,听来一派喜庆。

米生微醉之中,十分喜欢那乐声,想进去看看,就在街上买了一些贺礼,自称是后辈,写了帖子,让人送进去。有人见米生衣冠朴素简陋,便问他:“你是哪老翁的什么亲戚?”米生道:“不是什么亲戚。”那人又说:“他家流居在此,不知道是什么官职,平时十分的高傲,你既然不是他的亲戚,哪会有人理你呢?”米生觉得有些后悔了,可是帖子已投进去了。

没一会儿,有两个少年穿着炫丽的衣裳,丰采十分风雅,出来迎接米生,向米生作揖,请米生进去。

米生进去,见一个老叟朝南边坐着,东西两边摆着几桌酒席,有六七个客人,都好像是贵族子弟。众人见米生来了,都起来向他行礼,老叟也拄着拐杖站起来,米生在下面站着,等着和那老叟揖让应酬,可是老叟好久都没有离开席位。两个少年,才向米生道:“家父年老衰迈,想来迎接你,确实有些困难,我们兄弟就代替父亲感谢您屈尊枉驾了。”米生谦逊地回答。于是,又接着老叟,摆上一桌。过了一会儿,就有歌女出来,在堂下歌舞作乐。在坐席的后面挂着琉璃屏风,用来遮挡内眷。吹吹打打,一派乐声响起,在座的宾客,没有一个人喧哗。筵席准备结束了,两个少年站起来,各自拿着大杯子,向客人劝酒,一杯,可容得下三斗那么多酒,要喝那么多,米生感到有些为难,然而见其他客人都接受了,自己也只能接受了,顷刻之间,米生到处看了一下,见那些客人和主人都喝完了,米生不得已,就勉强自己喝了下去。少年又向客人斟酒,米生觉得困倦了,就起来,向众人告辞。少年又强拉着他坐下,米生已大醉了,一下坐下,就倒了下去。

米生在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好像有人用冷水洒在自己的脸上,自己恍恍惚惚地好像睡着了,等他醒来,起来一看,其他的宾客都走光了,只有一个少年留在那里,扶着他的臂膀,送他出去,于是,米生就回去了。后来没过多久,米生又从那里经过,那老叟一家已迁往别处去了。

米生从都城回去之后,有一次到集市上去,一个人从店铺中出来,请他进去喝酒,米生并认识他,就暂且跟他进去。见和自己同一个村的鲍庄,也坐在那里。米生问那人是谁,才知道他姓诸,是在集市中打磨镜子的人,米生问:“你怎么认识我?”姓诸的道:“前面去给老叟祝过寿,你不记得了吗?”米生道:“不记得了。”姓诸的道:“我在老叟家出入,最熟悉了。那老叟姓傅,不知道是哪里人,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官,给老叟祝寿的时候,我正好在台阶下面,因此就认得你了。”三人一起喝酒,喝到傍晚才散,鲍庄半路上就死了,鲍庄的父亲并不认识姓诸的,就指名是米生,诉讼到县官那里。县官让人查验鲍庄,见他身体上有重伤,米生便被以谋杀的罪名,犯下了死罪,遭受各种极刑拷打,只因为没有抓到姓诸的,定罪没有明确的证据,就官衙在牢狱中,也不向他用刑。过了一年多,有朝廷直派到各地巡察的官员,查访了米生的案子,知道他是受冤的,才把他放了。

可是,米生家里的钱已被花得差不多了,功名也被革除掉了,他希望经过辨明无罪,恢复自己的功名,于是,就带了一些钱,又到郡城去。天要黑了,米生坐在路边休息,远远看见一架马车朝自己走来,两个青衣人,在两边服侍着。等经过米生旁边,车里的人忽然让马车停下,叫其中一个青衣人问米生:“你不是米生吗?”米生道:“是的。”青衣人又问:“怎么如此潦倒?”米生就告诉她缘故,又问:“准备到哪里去?”米生又告诉说自己准备去找人恢复自己的功名。青衣人都把米生的话,去告诉车里的人,然后又回来,叫米生到车面前去。车中的人伸出纤纤手,拨开垂帘,米生向里面,微微一看,里面坐着一位女子,真是绝代佳人。女子对米生道:“君不幸惹上了这无妄之祸,实在为你感到叹息。现今学使的官署,不是空手而去,就能进去的,我出门也没带什么……”于是,就从发髻上,摘下一朵珠花,送给米生,说道:“这东西可以换得一百两钱,你拿去吧!”米生向她拜谢,准备问她是哪里人,姓什么,可是车马早走过去了,米生想不明白,她是什么人。拿着花,在那里悬想,花上面装饰着一颗明珠,米生知道那不是一般的东西,就藏起来,上路了。

米生到了郡城,到官署去投自己的状子,大小官员,都要勒索他,米生又不忍心把珠花卖了,于是,就回去了,依附着兄嫂过活,幸好兄长贤惠,给他料理生活,贫困也不能废弃读书。

过了一年多,米生就到郡城里参加童子试,不希望恢复原来的功名,重新考取生员的资格。可是,走错路。误入了深山之中。当时正好是清明节,到处祭祖游玩的人很多。有几个女子骑马过来,其中的一个女子,就是自己前面车中的那个。那女子见了米生,也停下马来,问他:“到哪里去?”米生回答说自己准备到郡城去重新考取功名,女子惊怪地说:“你的功名还没有恢复吗?”米生一脸凄惨地拿出珠花,道:“不忍心卖了它,便没有恢复。”女子听了,两颊泛起了红晕,嘱咐米生道:“你暂且坐在路边等一下。”慢慢地骑着马,就去了。过了许久,一个婢女骑着马跑来,把一个包裹送给米生,说道:“娘子说,如今学使门庭,贿赂公行,给你二百两银子,作为到学使那里进取的资费。”米生推辞道:“娘子对我的恩惠已经很多了。自想重新再考,也没有什么难的,如此厚重的恩赐,实在不敢接受。只希望把姓名告诉我,让绘一副画像,早晚供拜,就心满意足了。”婢女也不理他,直接把钱丢在地上,上马就走了。米生也找路回去了。

米生得到了钱,然而始终不屑于去贿赂学使,没想到在考试中,考得了第一。于是,就把得到的钱交给兄长,兄长善于计划,没多久就把米生的家业给恢复了。刚好,有一个巡抚到闽地来,正好是米生祖上的门人,很优厚地体恤优待米生,然而米生清正耿直,虽然说和巡抚是世交,也不肯去拜求。

一天,有客人十分气派阔绰地驾着马车,到米生家来拜访,家人都不认得,米生出去一看,则是傅家老叟的一位公子。米生把他请进去,各自说了久别之情。米生叫家人准备酒食,款到他,等酒菜都摆上桌了。傅公子请米生避开他人,要单独和他谈话。米生叫其他人都走开,傅公子一下拜倒在地上,米生惊讶地问他,是什么意思,傅公子凄怆地说:“家父遭受到了大祸,须要请求巡抚,不是你,办不到。”米生极力推辞道:“他虽然和我家是世交,可是拿私事去请托他,我一向都不愿做这样的事。”傅公子伏在地上,哀伤地哭泣。米生严肃地说道:“我与公子,只不过是喝过一次酒的知交,为何要如此逼迫我,让我丧失品节呢?”傅公子觉得有些惭愧,就起身告别而去了。

过了一夜,米生正一个人独坐,有青衣人进去,一看,则是在山中,送自己钱的。米生惊讶的站起来,青衣人道:“你忘记了珠花了吗?”米生道:“不敢忘记。”青衣人道:“昨晚的那公子,就是娘子的胞兄。”米生听了,心里暗自高兴,就假装说:“这让我难以相信,如果能得娘子亲自来说一句,即使是刀山火海,我也在所不辞,不然,实在难以奉命。”青衣人就驾着马去了,到了半夜又返回来,扣响米生的门,进去对米生道:“娘子来了。”还没说完,女子就满面惨然地进去,对着墙哭泣,也不说一句话。米生向她拜问,道:“小生要是没有娘子,哪会有今天,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小生的地方,只管吩咐,不敢有半点违拗!”女子道:“受别人请求的人,常在人前显出高傲,求别人的人,常心存畏惧。半夜奔波来见你,哪里经受过这样的苦处,只因为害怕你不答应啊,我来了,你还有什么说的呢!”米生安慰着她,道:“小生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恐怕错过了这机会,就难以见到你了。让你半夜奔波而来,蒙受了风露之寒,我知错了。”米生就过去拉女子的衣袖,还慢慢地靠近她,女子恼怒地说:“你真是一个薄德的人,不想及前面的恩义,反而想乘人之危。真是我看错了,我看错了!”女子忿恼地走出门去,坐上马车,准备离去,米生追出去,向女子谢过,长久地跪在地上,百般央求女子原谅,青衣人也对女子为他说了几句好话,女子的恼怒才稍微消解了一些,就坐在车上,对米生道:“实话相告,我不是人,是神女。家父为南岳衡山的都理司,偶然对地官失礼,准备要上达到天帝那里,不能得到巡抚的官印,实在不能化解,你如果没有忘记以前的恩义,就用一副黄纸,去求巡抚,给我把官印弄来。”说完,就驾着车去了。

米生回屋去之后,惊惧不已。于是,就去和巡抚说须要借他的官印,用来驱邪。巡抚觉得这事,近乎巫蛊,哪里是正人君子所为,就不答应。米生重金贿赂巡抚的心腹之人,有人答应了,然而始终没有机会,去给他把印盖在黄纸上。

米生就回去了,前面那个青衣人在他家门口等着,米生把事情都告诉她,说实在没有办法,青衣人默然不语,似乎在埋怨米生,没能把事情办成,可也没说什么,就走了。米生追上去送她,并说道:“回去告诉娘子,如果我不能把这事办好,我绝不苟活于世,将以性命相殉!”

米生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计策。当时,巡抚有个宠妾,要购买珠宝,凡是有珍贵珠宝的都可以拿到府上去,米生没有办法,就拿着珠花去进献。那巡抚的宠妾,见了珠花,十分喜欢,就私自偷偷给米生盖上大印。

米生怀着盖有大印的黄纸回去,青衣人也刚好到他家。米生笑着道:“幸不辱命。然而,一直以来,尽管贫贱乞食都不愿出卖的东西,现今,还是为了它的主人,被我卖了!”米生把其中的原因告诉她,并且说道:“多少黄金抛掷出去,我都可惜,只是这珠花没了,我心里好生难过,希望你转话给娘子,珠花我还要娘子还回来。”就把官印交给她,让她带去。

过了几天,傅公子又到米生家来,向他道谢,给他留下一百两黄金。米生作色道:“我所以那样做,只为令妹无私对待我,对不起她的恩惠,不然,即使是一万两,也不能改变我的名节。”傅公子硬要把钱留下,说区区小意,不足以报答他的大恩。米生的脸色更加严厉,公子觉得很惭愧,就带着钱走了,并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第二天,青衣人奉神女的之命,带着一百颗明珠来,送给米生,说道:“这些抵得上珠花吗?”米生道:“我看重珠花,并不是看重明珠。当时赠给我的时候,我就直接卖了,还得一笔丰厚的收益,我之所以藏起来,而甘受贫贱之苦,是为了什么呢?娘子是神人,小生不敢有什么期望,只希望能报答她的一点大恩,让我时刻记挂着娘子,就是死,也没什么遗憾了!”青衣人把明珠放在桌上,米生对着明珠拜了几拜,然后推却。

过了几天,傅公子有到来。米生叫人准备酒菜。傅公子也让自己的随从,到厨房去,自行烹调,两人相对纵饮,十分欢快,像是一家人。有人送给米生一种米酒,傅公子喝了,觉得很甘美,就一连喝了十几杯。面颊渐渐地泛红,才对米生道:“你是坚贞耿介的读书人,我们兄弟不能早知道你,真是有愧于舍妹啊。家父感激你大德,没有什么报答的,想把妹子嫁给你,与你结为姻亲,只怕你觉得人身隔绝,而嫌弃不愿。”米生听了,欢喜得不得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傅公子辞别而去,并对米生说:“明晚是七月初九,新月与钩辰星,同时出现,天孙也有女下嫁,是个难遇的好日子,可准备好屋子。”

第二夜,果然送神女到来,一切都和常人差不多,三天之后,女方娘家会送来东西,新进门的女子,要把那些东西分给亲属。兄嫂,还有家里的大小婢仆,都得到了神女的馈赠。神女又十分的贤惠,恭敬地侍奉嫂子。神女嫁来几年了,都不见有身孕,就劝说米生纳妾,米生怎么说也不肯。

当时,米生的兄长到江淮去做生意,给米生买了一个年少的歌姬回去。歌姬姓顾,小字博士,相貌长得清新婉约,米生和神女见了,都很高兴,见博士发髻上,插着的珠花,很像当年米生献给巡抚宠妾的那枝,摘下来一看,果然是的,觉得很奇怪,就问博士,是从那里得来的,博士答道:“前面有个巡抚的宠妾死了,她的婢女把这珠花偷出来出卖,先父觉得价格便宜,就买了下来。买回来之后,我十分喜欢,先父又只生有我一个女儿,就把珠花给我了。后来父亲死,家道中落,我寄养在顾媪家,顾媪是我的姨妈,见的我的珠花,多次想拿去卖了,我死活不肯,才保存到了今天。”米生和神女都感叹道:“失散之物,又复归故主,这难道不是天数吗!”神女又拿出另外一枝珠花,道:“它很久就没有配偶了。”就把两枝一起送给的博士,并帮她插在她的头上。

博士很详细地询问神女的家世,家人都讳言不说。博士私下对米生道:“我看娘子不是人家的人,她的眉目之间有一股神气。那天,她给我插珠花的时候,我近看她,她的美丽,是她的肌肤本来就那样,没有一点混杂,不像凡人,只凭着黑白相间之中,露出一个人的美。”米生着微微而笑,也不说什么,博士又道:“你不要说,我试试就知道,如果她真是神,需要什么,在无人处焚香乞求,她应当会知道。”

神女绣的袜子,十分精巧,博士很喜爱,可是不敢和她说,于是,就在房里焚香祈祷。神女早上起来,忽然就检视箱子里的绣袜,让婢女拿去送给博士。米生见了神女,不觉好笑,神女问她缘故,米生就告诉她,神女道:“这婢子真是狡黠啊!”因为博士的聪慧,神女更加怜爱她,博士也更加的恭敬,时常自觉地侍奉她。

后来,博士生了连个男孩,神女和她分着养育。

米生八十岁了,神女的面貌仍然如同年轻女子一样。米生病了,神女置办的一口棺材,比一般的都要宽大好多,等米生死了,神女也不哭,等其他的人都走开了,神女已躺在棺材中死了。于是,就把他们合葬起来,至今相传为“大材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