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打车到要机场,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她是夜晚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她顺着梧桐遮蔽着路漫无目的走。夜长得就像深不见底的枯井,她无法自持地回忆起和小亮在一起那些个晚上。那些夜晚幽微而诡异,曾经令她千回百转、缱绻难忘夜让她痛苦又恶心。回忆像极了雾气的弥漫,缓缓地悬浮于空中,一片片,一缕缕,一絮絮,无声地笼罩着她的世界。
娜娜回到家里,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目光把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严严实实、密密匝匝地包裹了起来,令她喘不过气儿来。
她对着镜子,镜中的自己突然变了一个样,头发好长了,凋乱的飘散着,遮挡着脸庞,惨然的笑一笑,泪水模糊里中,眼角泛着皱纹……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一月月地维持着。
她又开始强制自己早点睡眠。维生素、营养品、水果不间断滋养身体;面膜,保湿水,爽肤露一样不能缺少……
睡觉之前她又吃了安眠药。
一定要和某人相忘于江湖。在催眠的药效中,娜娜嘴里喃喃自语。泪水不知不觉的涌出眼眶。
醉红颜·桃之夭夭
烟雨江南,盛世江湖。
她登上高楼,抛彩招亲。新娘不是她,是妹妹芷兰,她是芷兮,林芷兮。
城楼孤清,美人黯然。芷兰的病再次发作,不得不静养在家,芷兮无奈,代为招亲。她轻叹一声,取过绣球。这是父亲的计谋,为的,是找出十六年前与林家定下婚约的连傲。那个行为举止怪诞的刀客,与叱咤武林的大侠结为亲家,一时间轰动全城。
事过境迁,早已没有人再提及当年。芷兮不明白,为了一个承诺,真值得用亲生女儿的幸福去交换?可是,她们没有办法违背父亲的意愿。
阿杭不知何时出现,她有一瞬的失神,随即自嘲地笑笑,他该是以为,城楼上的,会是芷兰。阿杭与她和芷兰,算得上青梅竹马。她一直以为,芷兰和他,会是最完美的终结。谁知,还有一个连城,连傲那个十六年没有露面的孩子,她希望他不再出现。他破坏了芷兰幸福的权利。父亲说,芷兰此生,非嫁连城。芷兮愤怒,莫名地无理取闹,劝慰她的,反而是芷兰。
她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一切,所有人的宠溺。温婉如芷兰,暴戾如父亲,势利如门客,对她无一不是百依百顺。他们都忽略了芷兰,包括她自己,她是妾室所出,自然排在芷兮之后。
只有一个人,在她宛若众星捧月之时,他是唯一对芷兰好过她的人,她感动,欣慰,他们似乎就是所谓天造地设。
芷兮放下的手再次举起,人群中,她一眼望见了素衣萧索的他,于是,明知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仍不自主将绣球抛向眉宇微蹙的他。宛如是自己果真穿上大红喜袍,紫盖香车。男子接住彩球,轻而易举。她微微一笑,缘分,会不会,就是这样。她偷偷纵容自己可以有一点激动,毕竟,以后,她和他,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相信父亲会给他一大笔钱财,世间,有几人,逃得过金钱诱惑。
可是她错了,当父亲带着她那日的砰然心动来到她和芷兰面前时,她发现她真的错了。她和他不是没有续文,相反,他们纠结半生。
父亲告诉她们,素衣男子,就是连城。芷兮心微疼一下,原来,芷兰和他,才是天生一对。
芷兰捂住心口,微咳起来,她的病又犯了。芷兮走上前,同往常一样,想扶她离开。只是那日,她愣在原地。连城先她一步,芷兰抬头,似是诧异,迟疑地看看父亲,又看看芷兮,芷兮只是一笑。笑得尴尬,不自然。他对芷兰,举手投足,满是关怀。
父亲很兴奋,向来少言寡语的他竟婆妈起来,四处张罗。他一直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连城,是他一直未解的结。芷兮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仅仅是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到来。一年后,父亲宣布,年底便是芷兰大喜之日。
长廊上,她倚栏独立,芷兰今日,烂漫如花。春日明媚,芷兰仰面展颜,嘴角处,是一抹久违的笑容。连城摇摇手中线,纸鸢越飞越远。那只素雅的纸鸢,某年秋日,芷兰做时曾说,愿以此做定情之意。为此,芷兮取笑了她好久。如今,她再无笑意。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爬上眉间。
阿杭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芷兮回回头,嫣然一笑,怎么,很失落?阿杭点点头,是,很失落。
我们都希望她幸福,所以,我们应该微笑。
阿杭点头,是,应该微笑。
那你为什么不笑?芷兮转过头,打笑着问。
因为你没有笑。芷兮凑到阿杭面前作个鬼脸,我哪里没有笑,我一直都在笑。
这里。阿杭指指心口,你的心,始终哭泣。芷兮一惊,表情瞬间凝滞。春日的风,软而湿润,扑打在芷兮脸上,缭乱了青丝。阿杭伸出手,试图拨开她凌乱的发线,芷兮退后一步,眼神惶恐。
他悬在空中的手定住,时间仿佛凝滞。谁家吹来的桃花,搅乱了春日宁静。
卓杭,你干什么。她回头,长廊尽头,连城负手而立,表情复杂。阿杭忽然一笑,手自然得搭在芷兮肩上,你不是都看到了么?连城眉锋逐渐聚拢,语气却依旧平淡,你太放肆。
这似乎不是你这新郎倌该管的吧。
芷兮来不及反应,阿杭便贴近了她的脸。她举起手,五个指印一跃而上。你太放肆。她说。语气强硬。眼光却开始闪烁。
姐姐。众人回头,芷兰指向天空。纸鸢断线,滑向天际。飘飘零零,没有终止。
她推开书房门,轻拭微尘。父亲喜欢临窗作画,她将卷轴一一展开,这是她每年必做的功课。父亲的画总是富含诗意,她不愿意它们因受潮或虫蛀而毁坏。摊开书案上久违的《诗经》,五彩的薛涛笺缓缓飘落。芷兮拾起,是誊写下的只言片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字迹,是连城的。芷兮疑惑,芷兰如青莲淡然的神韵,与明艳绚丽的桃花,两者有何相似之处。
倏忽间,连城出现,夺走纸笺。微一皱眉,纸,撕成粉碎。她拼命乱舞,企图拯救下那些精致玲珑的彩笺。连城背转身,淡淡道,废纸一张,管它做什么?芷兮点头,手却仍是止不住伸向那片片飞花。
别拣了。他轻声道。芷兮望一眼他,并不理会。
别拣了!他赫然道。芷兮一惊,徐徐起身。
我只是想留个纪念。这本是属于我的,是吗?许久,连城点头,你像它,盛极的桃花。
芷兮展颜,盛极的桃花,美丽的比喻。她是不是太贪心。此刻,她想忘记眼前的人是个将有家室的男子,忘记他的妻子会是她的妹妹。她自私地想要占有他,多一刻,这算不算奢侈。
芷兮。她抬头,连城转身。我想为你作一幅画。
她静静地看着他,一笔一笔,专注的模样,竟也让她心生疼意。是什么让眼前的男子始终愁眉紧锁,不愿露出笑颜?
连城,你的笑容,被什么夺走了。他微一停,继续描绘。他说,我的笑容一直都在,它只因感动痴狂而绽放。她恍然明白,他的笑容,只为一人反复。而那个人,不是她。心底受伤的痕迹愈加清晰,它们裂开,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人类叫它做,嫉妒。
画完,已是黄昏。她走上前,一片浅红画中人。她惊讶,从未知,自己可以这样惊艳。连城横过笔杆,递予她。
桃花未落春已末,碧叶翩时池满香。寂寞芳菲空自舞,芙蕖一笑夜凄凉。
他要她为画上题诗,她随手填下两句。连城看过,轻叹道,何必如此自贬?芷兮黯然,事实不是如此么?
你们,都在。他们回头,是芷兰。她道,阿杭在长廊等你。
对不起。阿杭低下头,声音断断续续。芷兮一愣,随即笑笑,什么对不起?你做什么错事了吗?
我犯下了最甘心的错误,爱上你。
她摇摇头,阿杭,不要总是让我如此尴尬,我在拼命圆场。不要让我为难。
夕阳西下,桃花空自妖娆。
你的心,终究在他身上。她伸手,张惶地捂住阿杭,求你,别说出去。阿杭狡黠一笑,你现在这样做,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吧。芷兮倒退几步,转身,却撞进了连城怀中。她抬头,这才明白,阿杭的笑。
小心。连城一声惊呼,揽住芷兮腰际,柳叶形暗器飞过,割落了她几缕青丝,稳稳定在一旁的红木桩上。他暗自一沉,将她推向阿杭,飞身而去。
你怎么样?芷兮只是摇头,心,早已不知飞向何处。刚才的一瞬间,她心如鹿撞。
他们将事告诉父亲,父亲说,想杀她的人应是江湖中的仇家,命她平日小心。
芷兰匆匆赶来,捂着心口,一旁,是他。她赶来,是为担心芷兮。芷兮苦笑,连城急急离去,是为担心芷兰。
月,皎白如练。
长廊凭栏处,她走向芷兰。
芷兰。
姐姐。
相对无言。
良久,芷兰开口,你爱上了他。
芷兮点头,她不愿再欺骗自己的感情,或者,她准备好要争取。
从他救下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不会再放弃。
可是阿杭爱你,他了解你。
芷兰不知道,女人,是被爱的,不是被了解。她不懂,遵从父亲的旨意是她唯一想做的。那一晚,她们合衾入眠,像儿时那样,低声地说话,直到一方的声音变成了呼吸。梦里,她们又成了孩子。
梦里,芷兰说,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们怎么可以,爱上一个人。
阳春三月,柳絮纷扬。西子湖畔,锁烟阁外,连城偶然遇见芷兮。偶然。令人心动的词。
很久以后,芷兮回望前事,依稀记得的,只有这一次次巧合,磨人的巧合。
那日,是芷兰的生日。每年芷兰生日,她会消失一天。儿时,芷兰所有的生日,人们错误的将她当作主角。
芷兮。她回头,柳絮飘飞处,连城执扇微笑,怎么是你?白衣翩翩,芷兮喜欢的模样,她温婉一笑,连城。
连城不知道,锁烟阁,本是她流连之处,数年来,无人知晓,包括芷兰。她没有问,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陪芷兰,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锁烟阁出现,没有问,没有问他扇角如何残留丝丝血迹。她舍不得,舍不得自己过多的问题会赶走他。她是贪心,她想单独地,看看他。
你看。她指向花丛。蝶戏人间。
你喜欢?他问。芷兮点头。
他笑道,我知道有个方法可以欣赏到更美的风景。她听着,露出狐疑的神色。
跟我来。于是,不由分说地拉起她。
到了,原是一处桃林。连城引着她,走向桃林深处。
三月春光,总是无限明媚的。
如桃林的秋千,荡起时,无数花瓣飘过身旁,迎面而来,些许落入衣袂,卷着香味,飘散两边。芷兮轻笑,秋千越荡越高。
如果有琴,我真想弹一曲。连城微微一笑,走到桃树下,拂开桃花瓣,瑶琴乍现。
暮时,他们回到林府。
你,你喜欢卓杭。
芷兮试图解释,却只迎来他一句,其实他很好,比我好。芷兮无力说道,是啊,他很好,芷兰也很好。
芷兰。他喃喃重复,她很让人心疼。
连城,她以后会幸福的,你会让她幸福。此刻,她的祝福,真诚落寞。
可是,我不快乐,你也不快乐,卓杭也不。芷兮,我们一定要彼此折磨吗?
她想离开,他从身后拥住她,她潸然泪下,他们明白,他们相爱了,并且,义无返顾。
他以为,他可以掩饰得很好,可以欺骗所有人,却惟独遗忘了他自己。城楼上,他第一次见到芷兮,惊为天人。人,怎样自欺欺人。
连城,我们该怎样救赎自己?
初冬,他们成亲,父亲依旧那样宠溺她,他知道她喜欢,所以他一定给。芷兰,像被遗弃的婴孩,却依然含笑着祝福他们。然后在婚礼的前一天,父亲去世。死于彼时相同的叶形暗器。
婚礼如期举行。即使是在临死的前一刻,父亲依旧提醒他们,婚礼如期举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责怪,执行父亲的遗愿,应是至孝。这天,万人空巷,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来观看这场盛大的婚宴,父亲的朋友从远方纷至沓来,还扬言定要找出杀人真凶,为父亲报仇。细碎的雪仔细地覆盖了这所南方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人心。芷兰应是藏身某个角落,任雪恣意飘落身旁,轻声哭泣。芷兮抱歉,却无能为力。
天空阴郁,芷兮开始恐慌。从未有过的恐慌。连城没有出现,还是没有出现。她怀着希望,等待,等待。她无法忘记,他牵起她的手,深邃的眼眸里闪动着真诚。她无法忘记,他说,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无法忘记,忘记那些甜美的记忆。那些话,宛如春风一般泽被了她几近枯竭的心。一颗因父亲死去而几乎同时死去的心。女人,逃避不了深情,和一直的梦。所以,凭着一丝执念,她固执地等待。哪怕侍女早已倒在桌上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