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他没有来。芷兮坐在床畔,泪,无端滑落,滴在手背。大红喜帕遮住了她的容颜,今日的她,该是绝色倾城。寻常女子,只有这一日,是尊贵的。这一日,她们享有与王妃同等的待遇,凤冠霞披。而这一切,在将与自己同舟共济的夫婿面前,又是那么微不足道。可是,五更,天明。他没有来。她的夫婿没有来,那个向她承诺一生一世的人,没有来。
她在床畔死守了整整一夜。翌日,她摇醒侍女,道,姑爷已经走了,来,为我梳妆。镜中人,一夜之间,芳华转瞬。如果,一切只是幻觉,该有多好。
他终于回来,满面倦意。芷兮,昨晚我醉倒了。她笑,醉倒了,连回家的路也不认得了。酒,永远是人类可以怪罪却又不会揭穿谎言的最好朋友。但她相信他,正如她相信父亲一直相伴左右。很久以后,她在屋外院内的桃花树下,自言自语,我不该给予这个世界太多信任,它每一次回馈的总是绝望。
长廊尽头,芷兰勾住连城的脖颈,脸上,满是幸福。连城背对芷兮,没有看见她的神情,绝望,无助。她狠狠抹去泪痕,冷冷笑道,连城,我年轻时可有她美?连城转身,芷兮。他唤,无力解释。
不错,她已不再年轻。心已老,青丝绾成,她已嫁做人妇。
姐姐,我决定和连城在一起。生死相随。他们十指相扣,连城只是皱眉。
芷兮疾步离去。他们要做的事,叫做背叛。曾经,她以为是自己背叛,背叛了妹妹,于是,怀着内疚与忐忑的心情成婚。如今,似乎生命有了依附,她学会憎恨。
她许诺。每一个背叛者都不会善终。我林芷兮向天发誓,今后若再信连城只言片语,定自废双目,永不得见天日。
那之后,她昏迷了三天。走出长廊的那一刻,眼前一片漆黑。身后传来惊呼,芷兮。
醒来第一句话,阿杭。她确信,阿杭在她身边。只有他不会在此时丢弃下她,她神智很清醒。
对镜梳妆,枯萎的桃花,仿佛苍老了十岁。是的,苍老,她失去了一切骄傲的资本,她的青春,幸福,甚至一生都贱卖给了那个用诺言摧毁她的人。
阿杭屏退左右,她扑倒在他怀里,泪,终于绝堤。他怎么可以如此狠心?怎么可以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就以这样的方式来伤害我?如果他一心是向芷兰,又何必娶我?如果他们早告诉我,我不会和芷兰争的。我一直是那么爱他们。
芷兮,别哭。很久,他道,芷兮,我们走,离开这里。
她摇头,不。她不愿就这样一败涂地。
连城与芷兰适时出现,芷兰声泪俱下。芷兮轻蔑一笑,你有资格哭吗?连城只深锁着眉,重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多么轻松的一句话,就可以弥补他们造成的伤害。不,不可能。她宁愿他们不再出现,可是他们出现,一同出现。
她掀倒桌上的胭脂锦盒。几近疯狂。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什么一面之辞?我怎么会相信?我怎么会相信!
阿杭搂住她,她无法挣脱,瘫软在他怀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他承诺过,他承诺过。原来海誓山盟不过是俗世泡影,一碰即碎。他给她希望,给她错觉,又亲手将它磨灭。连城,你好狠。
芷兰上前,姐姐,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她鼓足最后的力气,拾起一旁的胭脂盒,扔向芷兰。芷兰不躲不避,东西落在了连城身上。他用身体护住芷兰。
他含着怒意,不留丝毫余地,若你恨我,我无话可说,可若你要伤害芷兰,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一纸休书落下。上面,字迹凌乱。他扶着惊魂未定的芷兰,消失在门口。连背影也不停留片刻。
阿杭,她淡淡道,不着任何语气。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感受到过他的感情。怎么它们像昙花一样,只是灿烂片刻?
芷兮。明显感觉到她的异常,阿杭试图安抚她。
她推开他的手,宛如死尸般道,我再也不会为了一个背叛者而倾其所有,我要让他们知道,一切,都要用代价来偿还。
芷兮,你不要这样,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她发疯似的想要挣脱他,我不会原谅他们,永远不会!是他们负我,是他们负我!可是他们怎么还可以这样轻松地活着,这不公平!父亲——这一声呐喊回荡在林府上下,久久不绝。
恨,无可抑制地蔓延。
她计划着自己的复仇之路。对阿杭,逐渐笑意相迎,笑得虚伪。一个女人,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恨有多深,计谋,就有多深。聪明如她,懂得如何将一张张虚假的面容运用自如。却辜负了青春,让青春被妒忌,仇恨的毒液销蚀,亲手缔造了一个悲剧。
悲剧中唯一的不忍,是阿杭。看到芷兮的笑他的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令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的心意。可惜,她不适合他。她想过,给不了他心,就给他人。他只是紧握住她轻解罗裳的手,眼神坚定,芷兮,我要的,只是你永远幸福。
她没有说话,心底默默道,阿杭,你可知,我不能接受你永远的赐予。我曾试图拥抱你荒凉的身体,可是你拒绝。我该怎样对你?
不如我们。芷兮顿一下,接着道,成亲,和他们一起。怕他拒绝,她又说,这不是负气的话,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阿杭推开她迎上的身体,拂袂离去。
月白风清,她在角落里,寂寞地撕扯着头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命运要在无止境中的仇恨中轮回。林芷兰,是你。我怎么会为这样的人倾其所有。代价,一切,都会有代价。一切的痛苦,不该由我承担。
烛火将阿杭的身影斜映在窗上,他站在那里许久。她道,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懦夫。她本不该如此失礼,她毕竟是大家闺秀,或许她早已忘记。恨,究竟有多深,可以让一个感情充沛的女人残废。
他心一阵抽搐,声音却苍白淡定,如果远远得爱一个人是懦弱,那么我义无返顾地扑向你算不算勇敢。她语塞,不错,阿杭勇敢,即便知道她要利用他,仍旧执迷不悟。阿杭,你这是何必。
他长叹一声,芷兮,只要你快乐并且幸福,我愿意永远做你的工具。
夜,越来越沉。风婆娑得低蘼,时间在静止中流逝,屋内的人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他落寞地转身。门开了。她对着他的背影,这是你说的。阿杭用难以表述的目光凝视她,里面,有肯定,有迷惘,有熟悉,有陌生。
她走向他,阿杭,你是我一生的孽。
无眠向晓,半窗残月。芷兰会在何处与他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胸口剧烈的疼痛,她推门而出。
袖间滑落了一纸素笺,侍女唤她,她不回头,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腐尸,在长廊游走。可她又是那样高贵,高贵到即使她用睥睨的眼光看你,你也会跪下,臣服于她。
素笺上,参差地写着,连城,连城。
她再一次与连城相遇。她蔑视地望着他,骄傲而庄重,连城,你没得选择,你注定要成为我的敌人。他抚摸着她依旧美丽的面颊,你瘦了。她有刹那的迟疑,一种熟悉的错觉恍现。她摔开他的手,谢谢你将我摧毁得如此彻底。
连城皱眉,芷兮,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在她心中,现如今,是怎样的地位。她迷惘,怅然失落。她开始害怕自己,自己正贪恋上扮演这样一个角色,恨,就恨得彻底。
告诉我真相。她从背后抱住他,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事情的始末。她真的想知道,事情的演练实在太快。
好,我告诉你,因为——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神定向她身后,她回过头。阿杭看着他们,芷兰在他身后,掩面而去。阿杭随即离去。她想追上,身体却不住发软。一口鲜血吐出。顷刻间,他慌乱得抱起她,不容她半点挣扎。
青纱帐暖,他执起她的手,芷兮,你醒醒。她烧得厉害,两颊红得妖艳。似乎有了意识,她吐出一个字,水。连城手足无措地倒了水喂她,她无端打翻。手勾住他的颈项。
你的身子越来越弱。芷兮轻笑,是么?我中毒了。他一惊。
中了你的毒。
他没有拒绝,是单纯的欲,亦或是情,已无所谓,她要的,是这一夜。
清晨的光明媚得可人,芷兮起身,连城已然离去。芷兮疑惑,愈发疑惑。昨晚,她清晰地听到他说,芷兮,我爱你。
芷兰留书出走,她说,也许她走了,一切就会结束。怎么可能结束?芷兮冷笑。说着,连城冲入房门。
林芷兮,你做的好事!他手中,相同的字迹,只是泪痕更深。芷兮笑得几乎浑身颤抖,得意地面向他,怎样呢?心上人走了,舍不得了?你以为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她一走你只会永远记得她,那我呢?她才真的是高手呵。
你。连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夕日美丽高华如今心如蛇蝎的女子,狠狠道,如果芷兰出现任何不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你以为她出现我就会放过她吗?我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以惩罚你们的罪过。他扬起手,欲挥向芷兮,却被阿杭一把抓住。
你要是感伤害她我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他们僵持着,直到芷兮走开。
她要去找芷兰。
连城挡住她,我不会让你有机会伤害她。芷兮抬头,嘴角鲜血涌出,语气却不悲,不怒,难道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卑劣之人?
他们相持许久。管家赶来,大叫道,不好了,二小姐落水身亡了。
西湖畔,杨柳岸。他怀抱芷兰的尸体,恸然道,你这个傻子,傻子。
芷兮站在一旁,目光呆滞。她没有真想要她死的,她只是想解气,想报复两个自己深爱的人的背叛,她没有想过事情会呈现出这样的情景。
连城,我。她想解释,却无语凝噎。
连城狠狠道,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好,我告诉你,因为——他指向阿杭,他,卓杭,你的杀父仇人。我怎么会为了你这样的女子伤害芷兰?她本该置身事外。
芷兮连连退步,再也说不出话。
阿杭看看芷兰的尸体,又看看芷兮,终于凝眉,闭上眼睛。
早在连城出现之前,他对芷兮,便已爱到无可附加。连城的出现让他的感情无法压抑,早一刻爆发,决绝。他想以打败连城的方式赢得芷兮,于是他们在西湖一战。西湖一战,芷兮最完美的偶然。但是,他输了。阿杭深吸口气,接着道,于是我在你身上下毒,并在你成亲当天告诉连城,我要他离开你。我以为这样,你会恨他,然后忘记他。
所以呢?芷兮半扬着头,语气反而平淡了下来,后来的一切全都经由你手,但你始终没有得到我。难怪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难怪那天你和芷兰会出现。可怜芷兰无辜枉死,她竟以为所有的错是她一人犯下。
阿杭,值得么?她问。
阿杭摇头,我错了。他真的错了,可是一切已不能重来。
她凄然一笑,我把青春托付给爱,爱遗弃我,我把青春托付给恨,连恨也背离我。
芷兰,我替你报仇。清风起,反手一枚柳叶,宛如流星,直指眉间。他不躲不避,只是轻轻盍上双眼,瞬间释然。手一松,柳叶飘落。她始终下不了手。
杀了我。他摊开手心,是柳叶形暗器。是我雇人杀害了你父亲,长廊之上,我本只想杀连城,伤你,只是错手。她颤抖地接过它,再次举起。这一次,她甚至连动也未动。阿杭迎上,血从额上滴落,他微笑着倒下。
解药在我佩环之中,芷兮,别恨我。
她茫然得点头,看着他带着满意的神情死去。阿杭,我一生的孽。
连城起身,抱着芷兰,走向湖心。
连城。她唤。远去萧索的身影,白衣依旧,停顿一下,继续向前。
她举起仍在滴血的柳叶,对准喉头,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们四人便可黄泉相见,也不孤单。
她说得笃定,雪白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
连城最终活下,飘然远走。他无法面对一个已经变故的人心。芷兮没有埋怨,后来,闲暇时,她时独坐长廊,落出凄凉的泪。
那日,湖水没过他的身躯,她说,如果你爱过我就活下来,我以爱情的名义请求你。
他说,爱过。于是他没有继续走下去。于是,他选择离开。芷兮守着父亲留下的家业,靠回忆度过余生。她想烧掉她苦心粘补的薛涛笺,点燃的一刻,往事历历重现,忽然像疯了般拍熄了火。纸上,依稀可认出那苍劲的笔力。
十年后,连城故地重游,林府不覆存在。四处询问下,得知林府买下一处桃林,举家迁徙。
他打一壶酒,一口一口,不间断地喝。不觉又走到桃林。
人生若只如初见。依旧是美丽如昨呵。
桃林的秋千轻轻荡着,芷兮微笑着看他走来。酒壶落地,他走上前,一场幻觉。只是在地上拾到那片残破不堪的小笺,然后,摇晃着离开。
他没有看到,身后,数丈之外,芷兮含泪而立。
恰逢东风,吹乱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