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云雾缭绕的样子让我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一下子轻易想到地老天荒这样的字眼】
晴空万顷,天高云淡。洁白如雪的墓园里,林晓凡精准而熟稔地找到了自己亲生父亲墓碑所在的位置。随同而来的两个人终于见识了被恐怖小说家描绘得阴森诡谲的墓地,它们有的呈厚实的圆拱形,有的像尖顶的金字塔,有的方方正正让人想起公共课上那个别扭的总耷拉着颜面的国字脸导师。
——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毛骨悚然。其实远观过去更像一座座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天光如盖中的墓群像天山上纯白的雪。只是这雪,因灌溉了人间烟火,反而有温情的味道。世俗和喧嚣涌不进来,风在这里是纯净而没有杂质的。
“螳螂啊,昨天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恩雅在争执的事情,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当别人利益和你相冲突时,他在你的眼里就是一个坏人,就好比坏人眼中的你也是坏人一样。所以,有些事就算真真切切存在过,也就尚且……得过且过吧,人何苦活得那么为难。只要他今日在人之下,把自己当人;他日在人之上,把人当人就行了。《漫长婚约》你们有没有追着看?里面的奥黛丽·塔图怎么说来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林晓凡颇为感慨地说。
“哇靠,你今天是被亚里士多德附身了吗!还是听多了范玮琪去年初的《哲学家》?”
“够了,不要再给老娘讲什么冷笑话了好吗!我们自己活得就像一冷笑话。”前几天林晓凡已经剪短了头发,短到不能束起马尾,所以今天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更加清脆利索。她沉浸在记忆的蒸汽里,叙述的语气里带着释怀的意味:“你们或许不清楚,高中时候的我过得有多么辛苦,连我现在回过头去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好像一个人唱着歌走着路就忽然长大了。学业紧张也就算了,还遇到一帮处处以整人为人生乐趣的贱女生。”
树丛中的蝉叫得格外卖力,仿佛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来一场阔别演唱会。林晓凡突然提高了声音的分贝说了一句让梁恩雅和螳螂都觉得意料之外的话:“你们一定没有想过吧,高二的时候,我曾经偷过室友的钱包。”
不是因为虚荣要买漂亮的裙子和昂贵的化妆品,也不是为了暂别食堂没有油水的饭菜想吃上几顿好的,而是为了给爸爸治病。那时候的她没什么人生履历,没有自己的银行账户,而那个女孩子室友看上去非常阔绰,花钱大手大脚,七八百块钱也仅仅够她买一双鞋子,不如用来支付爸爸天文数字一样的医疗费,也当做了一件善事为她祖宗积德——当时的林晓凡是这样想的。后来被宿管搜包,东窗事发,自此她的世界落入颓败暗淡的角落,负面的消息就像那一年永远也做不完的模拟试卷一样从未间断过,没有人愿意和她交往,明枪暗箭也都转向了她。尽管她为当初一时脑热而悔青了肠子也从不再犯,然而有谁丢了东西,都还是会联想到她头上,他们几乎认定了一个人的身上一旦有了污点就很难洗干净。
有一次班里邻座的女生丢了手机,后来哭哭啼啼找了她男朋友诉苦,对方直接杀气腾腾找了帮手前来兴师问罪,进行报复。结果那天放学之后她刚从女生厕所门口出来就被莫名其妙地揪头发,掐胳膊,踢肚子。回想起来真的有种被人扒掉衣服的羞耻感。那个平时被老师称赞为“成绩和品德一样一流”的乖乖女在临走之前,还从嘴角挟着冷笑扇了她一个耳光,在她脸上啐了一口。
在梁恩雅的威逼利诱下,许久才抽一次烟的林晓凡掏出一根红双喜“咔嚓”一下点燃了,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就是在这样的暗地里妖娆茁壮地存活了下来,终于等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收到信的那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好久。我终于要和过去的我彻底诀别。我跑到天台上将那些埋葬自己青春的枷锁——那些教科书一本本撕碎洒向空中,再将所有的练习册付之一炬。当晚,七月的宅院里下了浩浩荡荡的黑白交加的一场大雪。虽然第二天被那个女人骂得狗血淋头,但我还是无怨无悔。直到后来在酒吧疯玩时遇到了钟笙箫,我紧张兮兮地和他攀谈喝酒,他让调酒师特别给我调制了一杯烈性比较低的酒,换走了我手里的酒杯说:‘女孩子不要那么逞强。’他云雾缭绕的样子让我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一下子轻易想到地老天荒这样的字眼。我其实有一段时间独自偷偷迷恋着他,像被海藻缠住般难以脱身,但他始终刻意跟我保持着距离。后来我才想通了,我也许真的是不爱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幻想。是遇到炜晋,让我觉得这个男生清爽得像一块透明的水晶,单纯干净,天性善良,诚实宽容,一拍即合,这便是你们都知道的过程了。”
“对了,他今天怎么没来?”螳螂这样问的时候,在想会不会是林晓凡也考虑到自己和他不合拍。
“他前天回家了,好像是小舅子结婚吧……我怕耽误他,所以没告诉他。”
恩雅想起林晓凡说过:你看我抽的烟名字多喜庆。双喜双喜,赠我空欢喜。
她过去拥抱她,螳螂沉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等哪天这世道把我们逼到穷途末路了,咱仨把自己的故事一块写成一部小说,由中文系金牌才女梁恩雅主笔,保管能红!到时候我们就是暴发户了,什么友谊商店啊,世界之窗啊,统统都给收购下来!”
因为陷入回忆而这时候觉得沮丧不已的林晓凡撅嘴道:“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改变你富二代的本质吗?”
这个男生就是这样,满身散发着放荡不羁蛮不讲理的气息,然而每次都有化迂腐为经典,化尴尬为风趣的超能力。也不知道是不是盲目乐观主义,却让人觉得,如果是好朋友的话,待在一起会很舒服。当然,如果得罪过他或者他看不惯的人,也会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下死得很惨。恩雅觉得,在螳螂面前,她不必总要担心一不留神会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不必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想要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他看。但在顾帆远那里却大有不同。
【他们成了彼此梦想道路上的唯一知情者】
突然前方的山路那块平地上有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车轮发出与水泥地摩擦后戛然而止的声音。车门打开的瞬间,车里的人似乎没有料想到会撞见外面这几个人,表情愣住的同时,刚刚及地的左脚颤了一下,恍如一个来不及悬崖勒马的将领。空气中流动的介质仿佛瞬间凝固。
“安先生……你来这里做什么?”恩雅不明所以地问。
“缅怀故人,寄托哀思。”他手里捧着一束米白色的矢车菊,眼神迎上林晓凡那张微笑渐渐终止的脸。
“为什么是你来拜祭我爸爸?!那个女人呢?”
“恩雅,这不就是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个心理医生吗?”螳螂不解地问。
“你们认识他?”林晓凡眼神里露出并不友善的抗拒光芒。
梁恩雅和螳螂面面相觑的同时,反而是安蔻脸上露出坦然的微笑解释道:“既然都撞见了,我也不必隐瞒你们了,我的另一重身份,就是晓凡的继父。”
原来当初安蔻从梁恩雅的事业上和情感上不计代价地给予她支持和辅助,是出于私心,因为知道这个好奇的女孩子一定会想办法找到自己的,既然梁恩雅是林晓凡最亲密的朋友,而林晓凡又不肯接受他和她母亲走到一起生活的现状,那么只能先从她最好的朋友那里入手,一点点取得她的信任和理解。他计划等到时机成熟就跟她言明自己的身份,让她帮助自己开导不给他说话机会的林晓凡。
“其实那天如果不是小唐突然出事了的话,我有准备把真相告诉你的。”摆上鲜花敬了酒之后,安蔻这样对梁恩雅说道,然后他对一旁仍然一脸淡漠的林晓凡说:“我们到那边谈一谈。”
林晓凡看了恩雅他们一眼,两个同伴都对自己点了点头,于是她也便随他而去了。
“你妈妈现在在家里做几个素菜,等会儿带过来,她说自己要晚点坐车来就好,我单位有事就先走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们几个。”安蔻说话的时候,感觉身边的林晓凡起码是心平气和的。然而他下面的一句话忽然让空气中的火药味一下子变得浓烈,气氛一下子冻结。
“其实说起你爸爸当年遭遇的意外,我也是难逃其咎的当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