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疲惫喑哑,听起来有皲裂的质感,让在场所有人为之震撼。盛夏的风吹过四周的草木发出沙沙的声音,筛落下来的光斑落在每一张写满疑问的脸上,干净而澄澈。
安蔻是林晓凡父亲林竞翔年轻时候一起玩越野车时认识的车友。当时连温饱都成问题的年代背景下,这种疯狂的举止让身边很多亲友觉得匪夷所思。然而他们却浑身充满激情,犹如放逐在深山野林里的豹子,成了彼此梦想道路上的唯一知情者,种种常人不能理解的行为都能在对方那里得到宽恕和体谅。林竞翔和他铁得很,甚至将他视作比成天反对自己越野的妻子还要重要的人。
当时有场竞技赛林竞翔得了第二名,只输给了他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于是私底下要求和他单独重新比拼一次。林竞翔在心底暗下决心:这一次一定要赢。于是求胜心切的他因此出了意外,连人带车飞出了赛道,落地时虽然头盔仍然完好了,但迅猛的冲击力还是使肝脏当场破裂,在黄金72小时里没有抢救过来。
这些年来,安蔻都活在深深的自责当中。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责备自己不应该应承这场比赛,责备自己本该把速度降低,那么林晓凡的父亲就不会出事了。他放弃了这些年轻气盛时捣鼓的玩意,潜心修起了心理学。要解救世人的心,先解救自己的原罪——他是这样想的。
他频繁去探望过林竞翔的妻,许诺要承担照顾她与晓凡的责任。林晓凡的母亲后来被他所感动,才不顾千夫所指和他走到一起。
面对他深重如山倒的自责,林晓凡的母亲告诉了他:后来法医发现异样,带着林竞翔去验身体,发现血液里300度的酒精浓度早已超出了醉酒驾车的规定范围。失意的林竞翔还以为自己只要赢过这一次,依然有大把大把的岁月来满足自己纵横驰骋的野心。却没想到,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的飞翔。
听完整个故事,林晓凡早已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来,一直假装自己过得很好,假装自己很勇敢,但其实也会不快乐会懦弱,会胆怯会心寒,若不是有恩雅他们这样的朋友,现在自己仍然是孤身一人漂泊在无涯的苦旅上。
“晓凡不哭,不哭。心在一起,人就不会走远。原来当我在抱怨和顾帆远之间的异地恋时,林伯母早已从三年前就开始和在天堂里的林伯父远距离相爱了。”
说话时,恩雅脑海里浮现出了《圣经》里面的句子,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螳螂这时候也一本正经地拍拍林晓凡的肩膀很豪气地说:“其实你很幸运,这短短的二十年里就能遇到两个难能可贵的好父亲。我真的不想承认我很羡慕你。”
安蔻释然地笑道:“你们不要操之过急,我想她需要时间慢慢平复和理解。”然后他转而看看手表说,“我该出发了。”
大概,再强悍的人也总会遇到命运为他们设置的难关,所以有人落入平阳,所以有人英雄气短。
年少时总是这样,讨厌被误会,讨厌被迁怒,却经常将误会主观叠加到别人身上,然后愚蠢地迁怒于他。那些轻狂的伤害,总要等到日后来赎罪。
安蔻的车扬尘而去不久,林晓凡突然惊叫了起来:“啊,怎么办?我要原谅他们了吗?赶快走吧,我不想看到我妈来这里遇到我,大概……会尴尬吧?”
其实那一刻,林晓凡已经渐渐释然。每一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有资格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是自己太过狭隘,困守在围城里不愿意轻易去接纳一个命运为自己开辟的新天地。
恩雅注意到,她的用词已经从“那个女人”变成“我妈”了。
或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像堆积木最关键的最底层。
日光干燥而直接,言笑晏晏。草本植物充满浓郁的朝气和绿色健康的气息,这就是夏天的尾巴。
那天,三个人兴致盎然地在广州的老城区见证着历史留下来的年轮:诗书路上看不见任何诗书,但是再走一段就发现整条街都是印刷业。接近十三行的成衣批发集中区,杨巷路一家连着一家的是形形色色的纽扣店、皮带店、花边店。现代美术馆的主题特展中,有断臂的维纳斯,裸体的大卫,还有人猿泰山一样的伏尔泰……螳螂说:“啧啧,学美术的都有点崇洋媚外,这里面没有一个中国人!”
夹着老街的是一株一株菩提树,掩映着一栋一栋的老楼。老楼或没落褪色或残败颓废,但是雕花的廊柱、起伏的山墙、彩色的玻璃,彼此暗暗辉映,老旧中反而更有一种成熟的沧桑的妩媚。
那个地带洋溢着老城的情趣,与繁华的商业中心区别开来,有着法国印象派油画的浓稠美感,铺排开来。
然后就走到了光孝寺。天色渐渐暗下来,大殿里亮起盈盈灯火,晚课的诵经声,在钟鼓声中绵绵流进静谧的庭院。慧能受戒的菩提树落下心型的阔叶,随风飘落在苍青色石阶上。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恩雅在木鱼的频率里内心平静。忽而想起培根说过一句话:让我自己去跌跤吧!然后我才知道痛,我才能学到经验。
人为什么需要爱?大概是因为独善一身无法圆满,快乐与悲伤都需要一个人近在身旁分享。所以需要爱与被爱。爱情本身并没有错,但人不能永远生活在欺骗当中。或许,螳螂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她一直不敢面对事实罢了。恩雅决定找个时间亲自和顾帆远谈一谈。
【爱你不如爱自己】
“一点自控能力都没有……达尔文在《进化论》里说,人是由低等动物向高等动物进化的。你的出现,彻底摧翻了这一论点。”
这句话是螳螂后来对林晓凡说的,当时林晓凡在学校五十周年校庆的大型文艺汇演上,看到体形像河马的苏洛川吊儿郎当地坐在嘉宾席校长后面最得天独厚的位子上时,突然想起他当初在宿舍楼下抛下的“一个月为限收集证据”的狠话,突然就叫了出来。也难怪螳螂对她这只“原始动物“叹为观止。
当时正在换节目的空当,奏乐很轻,市政府都赏脸出席的晚会上,她就这么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引得众人个个都转过头来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林晓凡觉得好像有千百只蚂蚁爬在自己脸上一样,但她始终像被江湖杀手点了穴道一样,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风雨不动安如山。却偷偷在心底骂了梁恩雅一百遍:“害我出糗的某人,自己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哦!你的内心难道不应该像《还珠格格2》大结局的容嬷嬷那样幡然悔悟么!”
这时候钟笙箫登台演出,一上台就有种全世界都在他脚下的霸气。全部人的注意力又重新被光华万丈的舞台吸引了过去。他唱歌时候的表情始终是低垂着眉眼注视着脚尖,胡桃色瞳孔微阖,包裹着它们的是呈现出洁净瓷白色的巩膜。他浅吟低唱,安静而疏离,让人不忍惊醒。
像希腊神话里孤独的纳西索斯,固执而安静地爱上了自己的倒影。恩雅看多一眼便笃定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唱:感情这张寂寞的地图,我注定找不到等你的地方。
歌曲即将结束的时候,他说:“这首歌是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共同创作的,今天,他因为身体还未完全康复的缘故不能与我同台演出,但是在这里,我要大声地念出他的名字,请大家给他最热烈的掌声。他的名字是:唐龙。”
那些坐在前排的校方领导都捏了一把冷汗,生怕这个从来都只表演不多说一个字的干脆利落的钟笙箫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而且设计的台词里面也没有出现这一段台词……还好,虚惊一场,于是跟着背后雷鸣般的掌声一块鼓掌。
她的胳膊被压低了声音的林晓凡抓着问:“怎么办,你还记得苏洛川那只猩猩跟我们的期限吗?只剩下三天时间了耶!”
“看样子我们是要垂名青史了……于是以后每天要戴口罩走路COS蒙面超人吗?”
“这个主意不错,说不定还可以预防新一轮流感……”
坐在林晓凡左边的黄炜晋这时候插话说:“要不干脆去跟苏洛川说几句好话,道个歉息事宁人就得了!”
但结果可想而知,他遭来其他三人的鄙视。
没有人注意到,舞台下方观众席的某个角落里,有个女生听着被麦克风放大了音响飘散开来的那首歌,悄无声息地一个人走出了礼堂,到洗手间里开大了水龙头大哭一场。绝望像无孔不入的空气,再多一点点就足以将她击溃。
钟笙箫,我多想说:没有关系,我原谅你,我还会继续单恋着你,因为爱从一开始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可是喉咙却挤不出一丝力气,像一台所有螺丝都松掉的机器那样无力。
终于厌倦了永远在独自踮脚张望,像角落里的花朵渴望阳光的亲吻。
钟笙箫,爱你不如爱自己。谢谢你用漫长时光教会我这样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