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纪的他们,彼此因为地位和美貌被一众平庸的同龄人孤立,彼此相濡以沫,以骄傲的姿态遥遥占据着年级总分榜的第一、第二名。她再被戏弄的时候,他总会在第一时间挺身而出。他身上的旧伤口复原了,又有新伤不断。因此他总是穿长衣长裤,将它们小心翼翼地遮盖起来。一如与她之间的秘密契约。
那时候地理书上讲到漠河这个神奇的地方会有极夜和极光,将两个人都深深吸引住了。他们约定好了,不管以后身在何方,十年之后的那一天,他们都要回到白鹭谷聚首,并且一起手牵手去沐浴那些绚烂的极光。
十五个月后的夏至,当父母亲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爷爷奶奶的老屋门口时,他竟然觉得他们的笑容是那样陌生和遥远。如同星辰,闪亮却遥不可及。下一秒,他竟然迅速地将自己藏在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柜子里,听着外面因为离别而哽咽的爷爷奶奶带着哭腔一遍遍呼喊着他的名字,但他只是咬着手指,任凭眼泪无声泛流,直到口里尝出了血腥味,柜子门才终于被打开了。他终于知道,某些离别无可抗拒。
他走的时候,没有在围观的人群里看见麒真。他很失落,也很颓唐,像只沮丧的小兽,在车子面前一遍遍喊爷爷奶奶的名字要他们一起走,却没有再掉一滴眼泪。人多的地方,眼泪会变得廉价。
只是,心与心交融过的温度,再如何佯装若无其事,心都会帮忙记得。手心与手心妥帖过的温度,走过每一个冬日轮回的寒冷也仍会时刻提醒。被父母带回家后,不断写信给麒真的他,却收到了邮局因为查无此人的退信。
少年的故事现在听来恍如隔世。就像星移斗转,地球表面出现分裂的断层。又如美好得不容亵渎的童话和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恩雅想,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生,是依然在种着玫瑰花园星球上继续流浪的小王子,还是永远停留在十六岁国度里的彼得潘。
顾帆远的头发在地心引力作用下不断往下滴着雨水。湿气将他的挺拔眉目晕染得更黑白分明,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他讲完来龙去脉,忽然就笑了,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慰之感:“这些冗陈往事,说来话长,现在我终于遇到了她,重逢的方式就是初见时我给你讲过的,避雨和借伞的过程,后来我才从她的校徽里看到这三个字:廖麒真。”
那一天出门前,他刚刚看了日历,是白色情人节。他连做梦都在祈祷着夏至快来,然后可以买到去清远的车票。可是她却忘记了那个年少时的契约,牵起了另一个男生的手。
原来一切并非黄炜晋讲的那样,因为是外校,所以从恋人变成陌生人。看来有些眼线比娱记还会瞎扯乱编,这世上最不缺乏的资源,从来就是蜚语流言。
他们也不知道是如何跑到那间破屋的。屋内的墙壁上遍布着一些蜘蛛网,落了漆的木质木凳因为少了一条腿而歪歪斜斜地躺着,地上还有些四散的干柴。男生突然眼眸一亮,将所有的柴捡到一块,掏出打火机点了火。很快,火光与暖意就将两个人包围起来。
“以前在爷爷奶奶那里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煮饭烧水的。”他抓抓头发笑道。然后,他将那件防水的春款皮外套脱了下来,盖在穿着短T蜷缩着身子的女生身上,自己只着一件白色的背心。
顾帆远一点点地挪到恩雅身边的位置,掏出刚才送给她的桃木梳给她温柔地梳理散落掉的刘海,清澈的磁性嗓音仿佛能经由手臂与木梳传到女生的头盖骨上,有一点点的发麻。像接通了电源的机器,电流沁透到四肢百骸。
那样的气氛有点暧昧。梁恩雅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暖和起来,露在外面的肌肤被男生衣服上残留的一小簇体温包围着,清新的洗涤剂香味淡得像一壶龙井茶。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干柴发出刚出炉的铁板饭一样“滋滋”作响的声音,恩雅悄悄凝视了一下顾帆远,他的面容升起了难以察觉的落寞。俊朗的轮廓在火光边缘被泛上一抹红色,五官因为满室青烟的缘故变得朦胧,健康的蜜色肌肉线条匍匐在展露无遗的手臂上。
此刻他的目光也投映过来,对焦上的那一刻,恩雅一时紧张得赶紧将头扭向屋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是六神无主地问起一些他在乡下生活的感受。
“你会怨恨那些处处刁难你,给你出难题设关卡,让你碰壁的人么?”
“我不会怨恨,反而要感谢他们,是他们成就了现在坚强的我,百折不挠的我,屹立不倒的我。”
男生淡淡地吐露出一个带着否定词的肯定陈述句。说话时,下巴上淡淡的毛茸茸的青色胡碴跟着一起微微颤动,像清晨里轻缓飘逸的蟹壳青云雾。语气里有着这个年纪的男生们鲜有的无法逾越的清醒。
过云雨不消十几分钟便偃旗息鼓了。他们开始将余烬扑灭,然后赶回学校。从破屋出来,被顾帆远拉着越过一个个水洼的恩雅心想:其实就算雨水将这座城市倾倒,她需索的或许仅仅只是一个怀抱。但只怕,伴随这雨水一起寿终正寝的,还有恩宠,方才只是承蒙男生错意的温柔。
进地铁站的路上,在那人影绰绰里,女生突然听到街角深处传来一支不知名的小提琴曲,宛如一湾清浅河流。那是一支比悲伤更伤感的音乐。街上的汹涌人潮拥簇着她一点点挪向前,甚至连转身都成了奢望。她一次次地回头,极力去寻找琴声的出处,却只看到大片鸦黑人头,和这座城市里人们所惯用的麻木表情。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曲子叫《杨柳》。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当时看来似乎无足轻重的路人演奏者,也会在她生命的画板上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两个人从街边的自动贩卖机里拿了一瓶冰红茶和一杯果粒优酸乳。下了康王路上2号线之后,顾帆远接到一个同学打过来的电话,让恩雅蓦地想起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林晓凡刚才的情绪为什么起伏那么大。按照以往的时间来说,她现在应该家教回来了吧?
梁恩雅没有想到,她会在走过青年湖的时候碰到林晓凡坐在湖边。徐徐迎面吹来的温煦春风里,她心事重重地朝着湖面丢石子,咕咚咕咚的水声泛起一波波涟漪,无限扩散的同心圆如同行走在消逝的光阴。
“前几天我跟我妈说,我和一个男生开始交往了,无意间提及男方的家庭似乎还算优渥,她现在竟然以‘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吃饭、买衣服可以尽可能花他的钱’为由,跟我商量下个月将我的生活费减半,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母亲啊!势利眼!她也不想想,除了生命,她还给过我什么!”
当恩雅走过去时,竟然意外地接收到这样的理由。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劝慰对方,只是听她继续愤愤地诉说着:“就连爸爸的葬礼,她都没有出现!她想再婚,门都没有!”
看着神情清冽决绝的林晓凡,梁恩雅本来以为,她们母女失去了家里的支柱,应该是像电视里的剧情那样,相依为命深爱着彼此的,从未想过她们之间的矛盾会这么深。
恩雅觉得,她与林晓凡有着太过相似的灵魂,骄傲倔强,从不轻易妥协,这样的人曲高和寡,唯有走着一些别人全退出的孤独的路。比如她开的那家许多人不明所以、觉得莫名其妙的店,比如不管很久以前父母一厢情愿给她的人生规划了某种蓝图,她们都极力在追求和创造自己想要的不一样的人生。
【等到相遇的时刻我们再唱这首歌就像我们从未离别过】
当林晓凡打电话过来说“恩雅,我现在在荔湾这边的旅行者泡吧,你过不过来”时,梁恩雅真是想勒死她的心都有了!
“你疯了吗,干吗跑去那种地方,别喝太多,等等我,马上就到!”她担心林晓凡出事,一路飞车而来。车窗外道路两边的夜景稍纵即逝恍如青春,她真是恨不得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拿狼牙棒敲醒糊涂的梦中人。
“难道我要在寝室上网听那个女人唠叨我吗!你快来!你一到我马上关机图个耳根清净。”
典型的双鱼座性格。
星座书上说双鱼座的人会比较情绪化,散漫,冲动,耽于幻想。这些在林晓凡身上奇迹般地吻合着。
说实话,从小到大,酒吧在恩雅的印象中都是灯红酒绿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可以把人搞得心肌梗塞,然后舞池里充斥着光怪陆离的群魔乱舞,就像一锅沸水煮着无数只上沉下浮的肉丸子……可是当她忐忑地按照林晓凡给的地址赶到现场时,却发现这里的与众不同。除了音乐,大家都很幽静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聊天,看杂志,或者猜拳喝酒。
寂寞这种东西是病毒,是会互相传染并无限扩散的。世界上大概有一半人具有自虐狂倾向,而这种倾向又往往表现在情绪上。他们最常用的伎俩就是拿酒精麻醉自己。
“是一家清吧啦!看你大惊小怪一惊一乍成什么样。”林晓凡像只妖精,端着色彩斑斓的鸡尾酒从吧台跳下来,伸出藤蔓般的细长手臂勾住她的脖子,裸露的肌肤在摩擦间生出光滑微凉的触感。
“你是不是已经喝了不少?脸上的红晕是怎么回事?”
“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你懂个屁!”
“晓帆!我该怎么跟你解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特别是在夜店这种人际复杂的地方,遇到的诱惑要比你想象中大得多,不管是清吧浊吧,总之孤身独行很危险的好不好!”她偷偷指着舞池里把身体晃得像龙卷风的一个女人那张水肿的包子脸,然后凑到林晓凡耳边讲冷笑话:“你看你看,不要以为年轻就是本钱哦,夜夜笙歌卸妆后会变成男的……”
“好啦,你再念我就往耳朵里塞棉花啦,不过下面有天籁出场呀,我舍不得!”林晓凡像被念紧箍咒的孙悟空那般痛苦,拉着恩雅在一个角落坐下来,当恩雅听到“这里有个绝世美男驻场表演的,你马上可以听到他销魂的歌声!他一出场,我敢保证全场鸦雀无声……只听见咽口水的声响!”时,也突然萌生了好奇和兴趣:林晓凡一向以损人为乐趣,不知道怎么样惊世骇俗的嗓音会让她如此赞不绝口。
“犯花痴了你……今晚不准备照样在宿舍洗半个小时的澡,唱半个小时的歌啦?我相信寝室的姐妹会颁发给你最佳人品奖的!”恩雅捏了她一把。正在两个人打情骂俏之际,掌声如云朵般炸开了,全场的灯光归结于冥黑,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然后梁恩雅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看到了他。
白衣黑裤的男生站在麦架前面,微长及肩的发,侧着脑袋,微微闭目。清越的歌声缓缓流淌开来。
就在启程的时刻
让我为你唱首歌
不知以后你能否再见到
等到相遇的时刻
我们再唱这首歌
就像我们从未离别过
别害怕现在的离别啊
微笑着挥挥手说再见吧
明天就等在下一个路口
再远的风景
我们会到达
向过去的悲伤说再见吧
还是好好珍惜现在吧
你寻找的幸福
其实不在远处
它就是你现在一直走的路
林晓凡激动地抓住恩雅的手叫道:“你看你看,他是不是很像台湾的那个郑元畅!?”
“应该说,是郑元畅像他,这才符合你的逻辑嘛……你不是有了人家小正太嘛,可别到处残害祖国的绿草。”其实恩雅觉得他长得比郑元畅更加英伦风一些,有点混血儿的味道。很久以后,当她和他生命线有过相交叠之处,才从男生口中得知他母亲是欧籍人士。
“谁说我就得跟他了,凡事在没经由民事局那张证件认定之前,可啥都不算哦。你们两个真是有得一拼,人生怎么都这么没情趣!跟你们这样的人一起玩,我迟早得疯掉!”
四周的喧嚣突然像被切下了静音键。灯光给舞台上的人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一切变得虚幻而不真实。像金色的阳光照在苍茫白雪上。间奏的时候他开始表演乐器,梁恩雅感觉小提琴在他手中犀利得像是一把刀。当它一刀刀刺向你最敏感脆弱的神经时,你看见的却是一个温柔的刺客,冷漠中有着最致命的温存。
恩雅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只是可以隐约感觉到那音乐里有股隐秘的力量,可以让最疯狂的人都瞬间安静下来,把所有目光和注意力聚敛到他身上。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音盲。接下来林晓凡在耳边的絮叨都羽化成了风。
红酒又甜又淡,然而她还是觉得自己醉了。恩雅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这个忧郁唱歌的男孩子正是那天出现在失恋纪念馆中喝醉的男生,蒋敏仪的男友……哦不,是前男友。而且她终于联系到,下午她和顾帆远在一起时在这附近听到的小提琴应该也是他拉的,地下酒吧的午后音乐传到地表,所以让人找不到出处。
那些秘密和求知欲在女生内心越积越多,终于如产生了化学效应的实验品,颠簸翻涌激烈碰撞,痛苦如一场分娩。
窗外,无尽的夜空仿佛在用尽全力汲取着寥落几颗星子的光辉。天黑得彻底,黑至所有阴谋细节,都无法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