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飞感觉跨了一个城市,而且人家脸上那么诚恳,二十块钱肯定不多,示意胡亮不要再争了,赶紧掏出钱买了两张票。没想到后来上车的有好几个人都是去深圳龙岗的,每个人只给了八块钱。胡亮坐不住了,坐在后排扯开喉咙问道:“为什么收我们二十块钱,人家只要八块钱?”
卖票的没吱声,胡亮叫了几遍未见反应,就发狠道:“今天要是不把钱退给我们,你要是能把车开走,我算你本事大!”
周飞也很生气,强压住怒火,直接走到那个卖票的中年女人面前伸出手,心平气和地说:“大姐,把钱退给我们吧?我们不坐了!”
一直装着无动于衷的司机,终于开口说话了:“买了票还想退?老子又没逼你们掏钱!”
周飞闻听此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过身跨上了中巴车的发动机上盖上,伸出头凑近那个年轻的司机低声道:“你再充一下老子试试?”
胡亮拎起周飞的行李下车放在了地上,转身上来用力地敲着车窗户瞪圆了眼睛再次发狠道:“到底退不退?”
司机准备打开车门下车,那个售票的估计是司机的长辈,看到两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人,有点胆怯了,一边嘟囔着提醒司机不要冲动,一边极不情愿地在木盒里点出四张十元的钞票递给站在身边的胡亮。
周飞看到退钱了,就隐忍着推了一把胡亮,下车不再与他们理论。没想到那个年轻的司机手上提了一个铁板手,从前门下了车绕过来,指着准备转身离开的胡亮和周飞骂道:“丢你个老母,信不信我打死你们?”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五六个人,大约是其他中巴车的司机和拉客的,手里全拿着摇把和长长的板手,还有好几个摩托车拉客的也围了过来。
周飞见势不妙,赶紧提高嗓门叫道:“怎么?还想打架?”
周飞走出站台的时候,曾经看见门口停车的地方有几个治安员,这番话是说给那些应该就在附近的治安员听的。
胡亮表情很沉着,手里紧紧地抓着一个小背包的肩带,站成丁字步,准备好了要跟这一群人干一仗。
周飞的话还真管用,就在现场气氛一触即发之际,跑过来三个治安员,领头的一个大个子治安员声如炸雷,望着一群人厉声道:“你们要是再敢打架,我就不客气了!”
没想到那个年轻的司机好似并不在乎,咬牙切齿地指着胡亮和周飞继续骂道:“给老子小心点,再让我碰见你们,非弄死你们不可!”
周飞和胡亮见到治安员来了,都不想将事情升级,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气得想亲手劈了那个司机,但嘴上都没再说话,自顾自地提了行李挤开围观的人径直回了车站候车室。
两个人在候车室里呆了一个多小时,看到中巴车只有最后一辆了,才又提着东西上了车。这次周飞学乖了,直接拿了十六块钱给卖票的说:“去龙岗人才市场。”
这辆车上顶多只坐了七八个人,车子开了大约半个小时就停在了一个转弯处,另外一辆中巴车的后面。司机没好气地说道:“车子坏了,你们下去坐前面那辆车吧。”
一个坐在车厢中间部位的人骂道:“他妈的,又要被卖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周飞和胡亮根本没弄清,听司机这么一说,只好跟着其他的乘客下了车,上了前面的那辆车。
后来过了好长时间,周飞才知道,从那条路上过来的许多中巴车都是非法的,因为没有异地营运资格,每次都是在惠州与深圳交界的地方,将乘客卖给深圳那边专门在这里等候的中巴车,很多有些经历的人都把这种情况叫作“卖猪仔”!那次以后,周飞除了公干走过这条路外,再也没有在这条路上搭乘过私人中巴车。
§§§第八节伪造证件
周飞和胡亮下了车就看到马路两侧有十多家大大小小的职介所,这里紧临深惠公路,他们要去的那个“职介所”在马路对面那一排职介所的正中间,二楼挂了一个巨大的长幅广告牌,看起来算是这十多家职介所中最大也最有实力的一家了。
公路上尘土飞扬,车辆拥挤不堪,不停的有人跃过两侧的护栏,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腾挪跳跃。职介所门前窄窄的人行道上,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是背着包的,拿着文件袋的年轻人,从他们疲倦与无奈的表情判断,应该都是穿棱在各个“职介所”找工作的人。夹杂在这些行色匆匆的求职人中间,一些小商小贩就地铺上一两块烂布破报纸,摆上些纸笔和水果零食,声嘶力竭地叫卖着。
小偷和骗子通常都会在人多的地方出现,好混水摸鱼,中国人的骗术绝对是世界上最新奇,花样最多,也是成本最低的,这个市场太大了,大到一套骗术可以演变几十个版本玩几十年,受骗的人还会前仆后续,乐此不疲。这里的热闹嗅觉灵敏的骗子们当然不会放过,几十米的地方,就有好几个玩牌和套铅笔的摊子,一群托儿咋咋唬唬地招呼着面前围着的一群看热闹的人赶紧投注,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常有穿着协警制服的人走过,他们却与这些骗子相安无事。也许这就是特区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吧?
看着这乱哄哄的一切,周飞皱紧眉头,茫然不知所措。胡亮毕竟是个混过江湖,走过大码头的人,对这一切不屑一顾,拉着周飞横冲直闯地挤开人群,径直走向那个职介所。
这个职介所规模很大,广告上号称是深圳关外最大的“人才交流中心”。这一天恰逢周三,是上了规模的职介所举行现场招聘的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现场招聘接近尾声,不断有人从楼梯上往下涌,周飞和胡亮费了好大劲才挤上了二楼。
中介的工作人员让周飞和胡亮去前台花十块钱买了两张“简历表”填完,对两个人的情况了解了以后,对胡亮说道:“没当过兵干保安可能有点麻烦,赶紧去办一张退伍证吧!”
下午五点多,两个人在中介的授意下,在楼下的公用电话亭给办理假证的打了个电话,挂完电话不到五分钟,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脏兮兮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粉红色的名片。看到周飞和胡亮站在约定的地点,二话没说,气喘吁吁地拉起周飞就要走,周飞赶紧甩脱这个妇人的手:“干什么?”
妇人站住,低声用难懂的湖南方言说道:“你们不是要办证件吗?跟我走!”
胡亮很机警问道:“去哪里啊?先说好了再走。”
老妇人脸都吓绿了,赶紧四顾张望了一下,用更低沉地声音回应:“到底要不要办?”
两个人被这个神秘而不容置疑地举动震住了,乖乖地跟着眼前这个胖墩墩的老女人来到了一个角落里。周飞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后,问了句超级经典的话:“阿姨,把你们公司的营业执照和公司简介给我们看一下好吗?“
妇人显然是没听明白周飞说得是什么意思,用求助的眼光看着一旁的胡亮。胡亮横了一眼周飞:“脑子进水了!”
周飞还是没反应过来:“现在骗子太多了,你凭什么相信人家?”
这下老女人听明白了,来了句更经典的辩护:“我们公司做了十多年了,最讲的就是诚信!”接着将手中的名片举过头顶晃了晃:“要不是最近公安抓得紧,我名片早就发完了!”
胡亮找老女人要了一张名片,随手翻了一下,就递给了周飞。周飞拿到名片后,倒抽一口凉气,名片上赫然写着“东南亚证件集团”,反面更是让人毛骨悚然,密密麻麻的经营项目里,罗列着“代办大中专“毕业证”、身份证、结婚证、驾驶证、准生证、户籍证、计划生育证、台胞证、边防证,退伍证、军官证、记者证,英文和计算机等各类技术等级证书……并可按您的要求办理各国护照和国内外所有大学博士和硕士学位证……”最后总结道:“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办不到的!”
胡亮若无其事地与老女人砍着价格,最后双方约定办理快证,两百块钱,晚上八点前交货。胡亮交了五十块钱的押金和一张当协警时穿迷彩服照的一寸照片,然后笑嘻嘻地目送着老女人匆匆离去。胡亮转过头看到还在张嘴发楞的周飞,揶揄道:“怎么样?老子花二百块钱就顶你个猪头当五年兵!”
周飞是真想不明白,摇摇头喃喃道:“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这天晚上,两个人顺利地拿到了散发着浓烈橡胶臭味的“退伍证”后,住进了人才市场后面的旅店。
上海的那个“十元店”比起这个旅店简直就是五星级的了。那种恶劣的环境,周飞现在想起来都不免要作呕,推开门一股刺鼻的臭味卷着一群苍蝇扑面而来,还没坐下来蚊子就迫不及待地要好好大餐一顿,这是一群被宠坏了的小东西,在这里从来都不愁吃喝,个个长得生猛剽悍。
没有蚊帐,床上铺的全是破烂的草席,油乎乎地已经发黄的白色枕头上粘满了头发,床沿和地面上到处都是发黑的唾液和精斑的痕迹,这里显然住过不知多少白天跑事晚上跑马的精力旺盛地年轻人。没有服务员,几十个房间老板也打扫不过来,反正环境再差,也不愁客源,只管着收钱就行了。
周飞只记得身边的胡亮睡得很生猛,而自己却紧紧抱着背包枯坐在窗前,探出脑袋狠命地吸了一晚上窗外的新鲜空气!
§§§第九节宰你没商量
这天晚上,房间里陆续又住进来了七八个人,几乎一夜没有消停。第二天天没亮,坐了一夜的周飞就摇醒了一晚上抑扬顿挫没完没了呼号着的胡亮。
胡亮醒来后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嘴角的口水,全然不顾一屋子的人都在睡觉,一拳打在周飞的大腿上兴奋地说道:“你猜我刚作了个什么梦?”
周飞站起来揉着大腿痛得吡牙咧嘴:“你小子,大清早发什么疯?”
胡亮爬起来笑道:“老子刚梦见自己转道洛杉矶去布基纳法索投资,结果在机场上被两个黑人警察拦住了,狗日地愣说我的护照是假的,还说必须经过克林顿同意才能放行,后来你小子坐了辆加长的林肯车过来了,戴了副墨镜,一群二米朝上穿着101空降师制服的黑人端着AK47跟在你周围,你走上去“噼噼叭叭”就是两耳光,然后掏出一个证件在两黑人警察眼前晃了晃,正眼也不瞧老子一下,转身就上车走了。老子盯睛一看,车牌号是GA00001,老子正在猜你是克林顿呢?还是洛杉矶的公安局局长?结果你小子就把我摇醒了!”
周飞笑得直不起腰了,一巴掌打在胡亮的头上:“那是美国国家安全局的车,笨鸟!”
两个人闹完了,就跑去厕所里用自来水漱了口洗了脸。
周飞和胡亮吃完早点去第一人才市场时,大门还紧紧关着,周飞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走字不准的军用石英表,估摸着还不到七点钟。周飞突然变得有些伤怀,一个人抛下胡亮走向了不远处的天桥。
这个喧嚣浮躁的南方大都市,像所有人类聚集的地方一样,清晨也是难得的安静,商家的卷闸门紧紧地关闭着,偶尔有几个早起的行人贴着公路两边的商店匆匆地走过,深惠路上稀稀拉拉地驰过一辆又一辆加长的货柜车,间或几辆急驰而过的小汽车,马路上有几片鲜艳的塑料袋,无奈地一次又一次被卷起、抛下……站在天桥上的周飞,一脸木然,只是晨风捎带来的淡淡的垃圾和着油炸食品的味道闻起来是那么地真真切切。周飞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已经站在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上海之行,让周飞变得理智了很多,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周飞已经没有了满腔的豪情,只有看不见未来的那种惶恐和难以释怀的感伤……
“兄弟,想什么呢?”胡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周飞的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周飞的肩臂。
周飞转过身略显勉强地笑道:“没什么,昨天晚上没睡觉闹的!”
胡亮若有所思地看着周飞,摇摇头:“想开点!你能文能武,肯定会有前途!”
周飞很感动,那一刻他想到了另外一个兄弟——岳文平,这个时候周飞最需要地就是这样一句真诚的鼓励!周飞转过身狠命擂了一拳胡亮,然后步履轻松地走向了“人才市场”。
街道上又变得热闹了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进了“人才市场”,昨天那个中介对周飞和胡亮道:“厂家我已经给你们联系好了,都是台资企业,待遇不错。”周飞和胡亮很感激地凑近中介的身边,准备问个究竟。中介没容二人开口,看了一眼胡亮继续道:“有一家是台湾的上市企业,要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刚刚退伍的军人,而且要会打蓝球!”
胡亮明白了中介刚刚看他那一眼的意思,微微地红了脸很不甘心:“我就身高差一点,其他的条件都能满足,帮我问问看行不行,我想跟周飞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陆总摇了摇头用不容置疑地语气回答道:“肯定不行了!你那个退伍证满不过他们的,你还是去另外一家吧,新开的厂,要求没那么严格!”
周飞本打算帮胡亮再争取一下的,胡亮听中介这么一说,有些无所谓地拉了拉周飞:“算了吧,反正到哪里都是打工!”
周飞没再坚持,只是心里有点不舍,抬起头问中介:“两个厂离多远?”
中介笑道:“坐车个把小时吧,台湾佬都烦老乡在一块!”
两个人去前台交钱,一个人四百块,胡亮觉着贵得有点离谱,周飞虽然也心痛得厉害,但他还是劝止了胡亮,交了钱。
周飞和胡亮早上九点钟在龙岗第一人才市场门口分了手,结果这一分就是一年,只到第二年胡亮要离开深圳时,才找到了周飞来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