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次前来,只是希望你能手下留情,让明二全身而退。”段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为何?你为何不亲自督战,如果对手是你,我未必会赢。”我微笑摇头,“我不会参加这次战争,其实胜负在未打前就已经定了。”你也无力回天吗?你们明教的教主不是号称弥勒佛转世吗?我听说你们本来自波斯,以明尊为神。明尊是谁?
我笑了,“明尊是谁无关紧要,也许就是弥勒吧!你知道吗,我本该与明二成婚,在我们明教中为了保持血统纯正,一向是兄弟姐妹通婚的。但在我这里却无法实现了。”段功仰天长笑,“这是乱伦。”那只是汉人的规矩,我们世代相传,每一代才会有一个是重瞳的孩子,可惜,现在我的一个瞳子被人射瞎了。
夜风入帐,吹起我飘散的长发,段功沉默地看我,“如果不想让他死,你便亲自出战吧!”我凝视段功,想起十年前美丽而忧伤的认得夜晚,我说:“你到现在还嫉恨我,因为押不芦花。”明二死于七星关之战,我看着他死去,无动于衷,是段功亲自用弓弦勒死了他,那仿佛是当地少数民族的一种习俗,这样死去的人会成为游魂野鬼,永远不得安息。我不明白段功为何会这样做,难道真有那么大的仇恨吗?
明家的军队一败涂地,我返回重庆安然做我的大夏皇帝,这些与我无干,我早就对这个血统失望到了极至。
但我却忍不住想见押不芦花,段功眼中的仇恨使我惴惴不安,有许多事情会发生,真得如我所言,都只是宿命吗?
那一年,如我所愿,押不芦花嫁给了对梁王有救命之恩的段功。
至正二十七年时,完者都从重庆潜逃回中庆。
那一日梁王设下盛大的欢迎仪式,押不芦花看见许多仆人来来回回地走,她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为何父亲让我参加欢迎宴会?”侍者恭敬答话:“郡主可能已经忘记了,他是您的舅舅啊。”舅舅,押不芦花沉思不语,“那么他从哪里来?”“郡主,他从重庆来啊,五年前他被明玉珍所俘虏,现在听说明玉珍病重,疏于防范,所以他终于逃回来了。”侍者忽地停止不语,若有警惕,押不芦花佯做不知,却忍不住心下思量,明玉珍,他病重吗?
一种急切忽然涌上心头,押不芦花高声叫道:“备马,我要去长乐寺。”长乐寺外,妇人手捧孔雀胆仍立于寺门,似已等待许久。“你终于来了,你想知道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吗?”押不芦花默然看着妇人,“其实我早已知道。”
至正二十二年,押不芦花新婚的夜晚,只有我见过她和段功。在洞房之中,她端然而坐,美丽如仙子,我看着她雪白的面颊,心里的痛苦似潮水般涌现。
告诉我,你为何会嫁给段功?
押不芦花悄然抬首,我看见她的眼眸凄凉而绝望,如那一年垂死的白孔雀,“不是你让我这样做的吗?”“不错,是我让你这样做的,但是,你一定有其它的企图,你想干什么?”押不芦花微笑凝视着我,她的面颊风云不动,这样安静的容颜下隐忍着怎样的灵魂?“段功杀了你未来的丈夫,难道你不恨他吗?”我拾起腰间蒙人的福咒,“你知道那并不是段功的错,一切都是我的授意。”“我听说七星关之战的前夕你曾亲自去向段功求情,求他放过你的弟弟。我那时还觉得奇怪,现在我明白了,你是故意那么做的,你知道只要是你反对的,他必然会赞成,而是你赞成的他却必然会反对。你早想杀明二,却因为他是你的亲弟弟,所以不忍动手罢了。”押不芦花微微冷笑,段功真是个傻瓜,被你利用的却还自以为得计。
我微笑看她,“那本没有什么奇怪,我是明教妖人,做这样狠毒的事情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但是你呢?美丽贤淑端庄的郡主,你呢?为了嫁给段功,你甚至不惜派人杀死他的前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押不芦花故意转头四顾,她说:“你在胡说什么?我本来连段功有原配妻子都不知道,我怎么会派人杀她?你千万莫要胡说,你这个明教的妖孽,不要在这里造谣生事。”我笑笑不语,人说明教教主血液冰冷,因此嗜杀成性,但是她呢?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我知道她体温甚低,不在我之下。
前些时,你派人将段功的儿子送至重庆,我已将他过继,起名明升。
押不芦花微微冷笑,“看来应该嫁给段功的人是你才对,我本以为你会杀死他,想不到却刚好相反。原来明教的教主也是如此多情善感。”我不知她为何对我恨至如此,在大理时并非这样,如果一切的改变只是因为时间与地点,那么人心未免太过脆弱。
她的桌上摆着一壶碧绿的酒,我说:“这是什么?”押不芦花挑衅地看我,“这就是五年前你炼制的孔雀胆,你们都知道是我偷了,却从未有人问过我,你们都是大英雄,只有我才是小女子。”我默然不语,押不芦花,如果可能,希望你不会恨我至此。我转身而去,身后押不芦花掩面哭泣,“我的哥哥要我杀死新婚丈夫,但你知道,我这样做,一切都将是因为你,明玉珍。”
至正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九。
微醺的段功怀里揣着一瓶碧绿的液体回到洞房,他的新娘押不芦花独自坐在洞房里红色的罗帐下,仿佛若有所思,段功发现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他将怀里的酒瓶放在桌上,坐在押不芦花的身边,“告诉我,你为什么哭泣?”押不芦花凝视段功,眼光陌生而奇异,双眸因刚刚流泪而隐含寒光。“我见到明玉珍了,她让我杀死你。我猜她是嫉妒我嫁给你了,她一定也喜欢你。”段功沉默地看着押不芦花,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你说她要你杀死我吗?”押不芦花觉得段功的神情奇异而悲凉,她不知道他为何看起来比自己还悲伤,“是的,她还杀死了你的妻子高氏,一切都是她干的。”段功深思地看着押不芦花,她觉得此时的段功高深莫测,她从未有这种感觉,心里不由惴惴。“是吗?那么我的儿子呢?他在哪里?”押不芦花垂下头,“我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也许已经死了吧!”段功微微冷笑,“阿盖,你知道桌上那一瓶是什么东西吗?”押不芦花抬起头,“孔雀胆,当年是你偷了那瓶孔雀胆?”不错,是我偷了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偷它吗?
我不知道,你想毒死谁?押不芦花玩弄着腰间的福咒,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不是想毒死我?”段功微笑,“你知道不是,但是,我却要你帮助我毒死一个人,你知道是谁。”押不芦花吃惊地抬首,“明玉珍?”段功看见她的脸色异样的苍白,心里的绝望不由膨胀到全身。
“你要毒死明玉珍?为什么?”段功故意笑了笑,押不芦花看见他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土,你知道为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押不芦花深思地看着段功,她忽然诡异一笑,“我哥哥让我毒死你,你却让我毒死明玉珍,好吧!我可以帮你毒死她,但是在这之前,我要看着你喝下那瓶孔雀胆。”段功沉默地看着押不芦花,她觉得他的脸色苍白如死,但他终于释然一笑,“好极了,只要你愿意毒死她,那么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段功走至桌前将孔雀胆一饮而尽,那碧绿芬芳的液体如此美丽,谁又会相信那本是人间至毒。押不芦花沉默地看着他,心里的哀伤慢慢飘出,逸满整个房间。
段功蓦然回首,“孔雀胆我已经喝了,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情。”押不芦花轻轻点头,段功仰天长笑,东方已微微破晓,他叹息说:“我该去长乐寺了。”
至正二十七年,我在长乐寺外看见那个白衣的女子忙忙碌碌在挖着什么东西,她反反复复把泥土挖起又埋下,埋下又挖起,便如七八岁的孩童,我忍不住问她:“告诉我,你在找什么?”女子漠然而冷静地寻找,我在找五年前我埋在这里的孔雀胆。
长乐寺外竹花遍野,梦厣秀的生命终将结束,“你记错了,当年你把孔雀胆埋在了大理段王府外,不是这里。”是吗?女子直起腰,疑惑地看我,然后她甩了甩头,“也许是吧,我最近记忆力不大好,总是记错许多东西。也许你说得对吧!”我看着她腰间的福咒,曾几何时这个福咒曾经挂在我的腰带上,“通济桥上一定染满了你丈夫的血,我听说五年前你的哥哥在那里伏击他,使他死无全尸。”不错,那天你看见的石头就是他死的地方。但你知道他为何会死吗?关键不在于我哥哥,女子微笑看我,“如果不是我预先给他喝下了孔雀胆,我的哥哥又如何能杀死英勇无双的段功?”我笑了笑,“你这妇人真毒辣,我早该猜出你会这样做,当初你助我炼孔雀胆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这一天。”女子仍然微笑,她的笑颜如仙子一般美丽动人。“但你别忘记,促成这一切的人是你,这一切都是你让我这样做的。”我无言以对,也许她说得对吧。在这星辰下出生的人注定是不祥之人,如果不是遇见我,她不会如此。
我说,所以你终于还是决定杀死我?
女子微笑,那是我答应段功的。你必须得死,因为你是明玉珍,如果你不死,天下必将大乱。
我与白衣女子同归大理,在段府门前,我们看见两个七八岁的幼童在嬉戏。女孩子身着蒙人华贵的服饰,另一个却做中性打扮,头发长长地报散在肩后,身着朱红衣袍,足踏雪白丝履。
我与女子默然站立于旁,两个小孩将泥土挖了埋,埋了又挖。孩子笑声不断,仿佛十分快乐。
女子淡然说:“其实是你毁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毒死你,我不会痛苦一生。”我抬起头,青天朗朗,四野茫茫,这世间之大,何处又是我明玉珍的容身之所。“阿盖,决定吧,命运的转子一经运转便无法停止。让明家的血液在世上消失,王气长于江浙,如果我不死,那条龙便永远无法出世。”阿盖默然不语,我感受到她的悲哀便如死亡般地降临。朱红衣服的小孩忽然跑开,我与阿盖看着她远远地跑到河边戏水,于是阿盖慢慢向女孩走去,我听见她对那个女孩说:“小妹妹,在你站的地下埋了一瓶绿色的酒,那酒是给你这位穿朱红衣服的朋友喝,酒很美味,一喝就醉,是上古的陈酿。挖出来给你朋友喝,我知道你早就想看你的朋友喝醉的样子,但他却从来不喝酒,你总是没有办法灌醉他。把这坛酒给他喝,我保证他会喝,而且会喝醉,到时候会发生一些很好玩的事情,你一定会喜欢。”小女孩疑惑地看我们,然后她忽然顽皮地笑了,“好啊,如果真有这瓶酒,我一定给她喝。”阿盖微笑,“你真是个乖孩子,但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他这是酒,如果说是酒,他就不喝了,告诉他这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名叫孔雀胆。”女孩爽朗的微笑,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但我与阿盖都知,这将是这个女孩子此生最后一次真诚的欢笑。
我们在附近的山野徘徊,过了不久,便隐约听见女孩的哭泣声,一切都如我所愿的发生了。
朱红衣服的小孩逶迤于地,完全没有一点气息,我的生命从此消失,一切即将结束。
至正二十七年十一月初九,押不芦花的车骑从通济桥上走过,她将到长乐寺上香,为她死去的丈夫祈福。
在经过那块染血的石头时,她忽然命令停轿,然后她走下车轿,站在栏杆前四处眺望。五年前的这一天,她的丈夫段功便死在这里。
她命令侍者到对岸等她,她要亲自走过这座桥,以纪念她死去的丈夫。侍者不疑有他,都走至对岸,桥上便只剩下押不芦花一个。
我远远地注视着她的身影,知道自己虚无的生命即将结束。
寒风拂面,岸畔竹花摇曳生姿,押不芦花对我淡然微笑,见她美丽的容颜如冰雪一般寂寞而清冷,然而笑容却解释而轻松,那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见她真实的微笑。然后她便跃下桥底,衣袂飘扬,如冬日落花。桥下水流甚急,她白色的衣袂在手中载浮载沉,随波而去。对岸的侍者大惊,但为时已晚。
我看着她的衣袂随水飘去,知道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早在二十年前我便早该死去了,现在存在的并不是我的生命,我全是因她——押不芦花的思念而存在。
她死去了,我——一个虚假的明玉珍,因押不芦花思念而存在的明玉珍,也将死去。
王气自东方而起,那一年应该是洪武元年,我的灵魂慢慢在风中飘散,这二十几年相思,终于到了一个尽头。
明家自此不再,但我的三世却仍然存活,同步地于此世间,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
孔雀胆
于是便在不知哪年哪世的某一天,命运再度擦肩,在轮回中看见你,押不芦花,忽然思念起那曾经美丽芬芳的碧绿液体——孔雀胆。
那一日,在霞飞路的法国人墓地大门前,一个身着白西服的年青男子被人枪杀于花非花的面前,当时她正站在路边看法国梧桐上飘落的黄叶,那名男子从停在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上走下,微笑着向花非花走来,此时,一个着黑衣,戴头盔的人忽然从马路的尽头骑摩托车呼啸而过,在经过男子面前时开枪射击,然后绝尘而去。
花非花觉得那是十分滑稽的一幕,先是那男子的太阳穴旁忽然开了一朵美丽的血花,然后那名年轻男子面上的微笑便变成一种扭曲的表情,英俊的五官也同时错位,他的手在空中用力伸长,似乎要抓住或挽留什么,却终于还是慢慢跌倒,有如电影中的慢镜头。
他的头便倒在花非花白色的皮鞋旁,她看见数点红白相间的液体溅上自己雪白的皮鞋,便没来由地觉得异常兴奋。
抬头寻找那离去的枪击者的背影,在黑色头盔中一双隐含怨恨的目光一掠而过,恍或旧识。
便是在此时,霞飞路的另一端走来了姑苏来的耍猴艺人寥天,他的肩上一如所有的猴戏艺人一般蹲着一只猴子,落拓的艺人从死者的身边过,花非花听见他轻声嘀咕了一声,原来死的是李天骄。
猴戏艺人向大马路方向而去,对于枪击事件全无兴趣,花非花的追寻着他的背影,看见他肩上那只全身白毛的猴子忽然对着自己嫣然一笑,这使她不由心生警惕,若有所悟。
离开姑苏也有十年了吧!
十岁的时候,花非花住在姑苏城北的桃花坞大街上,在这条街的尽头,桃林的深处,有一所小小的寺庙,那寺的名字便叫桃花庵。
听说庵是给尼姑住的,但这个庵却很奇怪,里面没有尼姑,只有一个老道士。每年的春天桃花林里便会开满粉红的桃花,灿烂如彩霞,有风吹过时,花瓣翩翩飞落,意态疏闲而落寞。那时花家还是姑苏的望族,每年都会供奉许多金钱给庵里的道士,足以维持道人的生活。因为这层关系,道人便和花家关系十分融洽,而花非花也便经常会到桃花林里偷摘树上的桃花。
道士喜欢穿青绿的道袍,头上梳着一个发髻,手着总拿着长长的拂尘,有时腰间会悬竹笛,道骨仙风,飘然出尘。花非花经常会看见他青绿衣袂一角在桃花中拂过,有如谪仙。那道士年青的时候必定是个美男子。
这一年的春天,道士收了一个女弟子,年纪与花非花相仿,名叫芷水。当花非花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桃花林中种下她的第一棵桃树。
有许多事情会在最初相见的瞬间发生,有许多人可能会在生命中越来越远,有许多情感会偶然出现心底挥之不去。
芷水拿着一把比自己的身材还要高的铁锹,费力地在地上挖土,铁锹木柄的上端在她漆黑头发的空中颤抖着摆动,她便咬紧牙关,用力将石头挑起。花非花站在旁边看她挖土,看见她莹白如玉石的手腕上沾了一点污浊,她便抬头,黑得发青的发丝垂在芷水的脸侧,女孩认真地盯着脚下的泥土,双眉微蔟,额角有盈莹的水珠。这个侧影忽然进入花非花的心底,仿佛唤起了几百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