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立刻跑过去,一把抓住芷水的手:“让我帮你吧!”那女孩身体的冰冷程度让花非花心里暗惊,但又一种狂喜便接着涌现,原来几百年等待的人真的是她。
但女孩却十分冷淡,她轻轻推开花非花的手,淡然而冰冷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这并未使花非花心生不满,这种反应似乎是意料中的,“我叫花非花,我就住在前面的桃花坞大街上,我经常来这里玩的。”女孩并未理睬她,仍专心挖土,花非花注意到她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道袍,头上的发髻上系着长长的娥黄丝带,丝带一直拖到地上,花非花觉得这种装束真是漂亮,她想有一天,我也要穿这样的衣服。
“你是道士吗?为什么你也穿道袍?”我从来没有见过女的道士,你是种桃道人的徒弟吗?
你的衣服真好看,比我的好看多了。
她在女孩的身边跳来跳去地说话,女孩置若罔闻,花非花心里有点泄气,她抚摸着女孩身边的一棵桃枝,“你就要用这个种吗?我猜你一定种不活。”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孩终于抬起头,“能种活的,我在家乡就是这样种的。”冰晶一般的女孩便露出一丝揶揄的笑容,“你为何老要与我说话?我最讨厌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了。”可是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了你好久,那样的岁月,曾经沧海般的情义,你会忘记吗?
桃花树下,年老的道士孑然独立,夕阳镀金了他青绿的道袍,两个女孩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该相逢的,就算逃过了千年也还是要相逢。
耍猴艺人寥天在大世界前的空地上拉开了场子,他的嘴里一边吹着口哨,手里一边变幻着各种道具,白毛的猴子穿着红色镶金边的小衣裳,在他的指挥下作各种动作,那猴子非常机灵,惹得旁观的人群一阵阵地发笑。
硬币,纸币就纷纷地被扔进了场内,寥天的精神益发好起来,他大声吆喊,“飞花,来啊,再翻个跟头给老爷太太们看看。”刚从警察局出来的花非花从人群的外面走过,忽然听见这声吆喊,她心里暗惊,停下脚步向人群中张望,耍猴男子快意地笑着,继续指挥白毛猴子表演。花非花觉得他这声吆喊是有预谋的,她便停下来认真地打量着那个卖艺男子年轻的脸,男子的目光闪闪烁烁地从她的脸上掠过,花非花觉得他必是与自己相识的。
旁观的人慢慢地走散了,耍猴艺人弯腰拾起地上的钱,白毛的猴子自顾自地走到花非花的面前,它长了一对漆黑的眼睛。低下头,花非花便看见它头顶上的一撮红毛,如血色般红得耀眼。
“你为什么给一只猴子起名叫飞花?”耍猴艺人抬起头,他的帽子里装满了拾来的钱,“因为我遇到这只猴子的时候,正是桃花飞落的时节。”花非花狐疑地审视着他的脸,男子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白毛的猴子便忽然跳回了他的肩头,“我从姑苏来,你去过那个地方吗?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啊!”花非花轻轻点头,记忆中一些片段如闪电般掠过。“我的家乡便在那里。”“你请我喝酒,我告诉你一些姑苏的事情。”花非花犹豫地看了寥天一眼,她不知道这个男子是什么人,但直觉里她觉得这个男子必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白毛猴子殷切地注视着花非花,于是她便点头,率先向八仙坊走去。
耍猴艺人跟在花非花的身后,“我们去哪里喝酒?”花非花回首一笑,“去孔雀胆那里。”
两年前,姑苏的桃花坞大街上发生了一场大火,你可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你离开姑苏很久了吧?难怪消息闭塞。那场火烧毁了姑苏城的首富花家,那可是近十年来全姑苏最大的一件事情啊。
你知道那场火为什么会烧起来吗?
告诉你,一切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那是一场江湖仇杀,你知道花家为什么会那么富吗?他们的钱都从哪里来?
其实花老爷原来是在朝庭里作官的,在任上的时候曾经害过一个人。那人是一名盐商,当时南方战乱,他便变卖了所有家财到北方去,行经姑苏时,寓在花老爷的府中。谁知花老爷见财起意,请了桃花庵中的妖道联手将这人作了,吞了他所有财产,才一下子变成了巨富。
后来满清亡了,时世大乱,花老爷觉得死了一个人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连家都懒得搬,还住在桃花坞大街。谁知道那死了的人,原来是有个儿子,听说父亲不明不白地死在姑苏,便私下里调查,终于查出来原是死在花老爷手上,于是一不作二不休,干脆一把火烧了他全家。听说一家的人都死光了,连尸体都分不清楚。
姓寥的耍猴艺人一边唱酒,一边诉说着姑苏的消息,花非花安静地听着,仿佛那是与她全不相干的世界。
这里好象是个妓院啊,你怎么会请我到这里来喝酒,难道说你原来是?
花非花淡然笑了笑,“二年前,我在这里谋生,后来虽然离开了,却仍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在这里招待别人。”寥天略显兴奋地注视着花非花,那么,你还做那个生意吗?
“不做了,但我可以把介绍给我的一个姐妹,她也许会喜欢你吧!”那么那个种桃树的道士呢?他还活着吗?
说也奇怪,种桃道人不仅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听说他收了许多女弟子,现在桃花庵是姑苏最热闹的地方了。
寥天的语气略显暧昧,隐有所指,花非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只名叫飞花的猴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桌上剥着花生,“这猴子真可爱,你怎么能找到的?”
孔雀胆之所以会来上海,是因为她在寻找一个名叫李天骄的人。她清楚地记得在她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时他也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虎丘旁有剑池,听说是吴王阖庐埋骨之所,池中殉以名剑三千,因此即便是酷暑的夏天,池水中也有剑气扑面而来。
孔雀胆有时会独自立在水边,看着深绿色幽深的潭水,想象着池下的情景。潭水中似乎有一种盎惑人的力量,让人忍不住凝视其中,仿佛灵魂也会被收入水底。这水下到底是否真有三千名剑呢?
少年李天骄便于此时飘然而至,身着白色长衫,纤尘不沾,肩后象许多神怪小说中的剑仙一般背了一把长剑。这样的装束即不合时宜,又略显可笑。孔雀胆呆呆地看着少年,少年便对着她嫣然一笑,这一刻,仿佛池中的寒意不再,温暖而爽朗的笑容如春风一般吹拂着女孩年幼的心。于是,孔雀胆想,我一定是爱上了他。
少年在虎丘上结庐而居,每天吟诗练剑,象个中古时代的人,孔雀胆一直觉得他生错了时代,如果是在剑侠的日子里,他一定是一个名动江湖的侠客。
听说少年自北方来,一路寻访名山大川,到了姑苏却被绊住了脚,因爱这剑池虎丘的风光,便在这里住下了,“那么你的家人呢?”少年沉吟着说,“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前不久,父亲也死了,所以我就变卖了家财,四处流浪。我想,我长大后一定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侠士。”少年从未拨出他剑鞘中的剑,他用一把自制的木剑练习。有一次,孔雀胆问:“你为什么不用你的那把真剑练剑呢?”少年回答说:“因为那是一个凶器,如果出鞘就必须见血。我师父交给我的时候曾经一再叮嘱,千万不可随便拨剑。”那把剑高高地挂在少年草庐的墙上,孔雀胆每天都会抬头看见,有一度她曾有错觉,其实剑鞘中根本没有什么宝剑。她是一个好奇的女孩,但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拨那把剑。
隐约间,她觉得这把剑是一种凶兆,似乎预示整种不祥,太不合时宜的东西,总是隐有所指,而多半都暗示着恶运地到来。
后来,八年后一个风雨的夜晚,结庐而居的李天骄忽然消失不见,孔雀胆便猜测,他是来了上海。
女子孔雀胆从内堂袅袅而出,身着淡紫的旗袍,上面绣着片片飞花。寥天的故事告一段落时,她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猜,他们一定死于剑伤。”那个报仇的少年我认识,我十岁的时候就见过他了。他独自住在虎丘,带着一把奇异的剑。我想是他杀了花家所有的人,用那把可怕的剑杀的。
她的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在讲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死就死呗,人总是要死的,何况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本来就是花家的人对不起他。”耍猴艺人略显兴致地观察着孔雀胆,他似乎想从这女子平静的面颊上看出些端倪,但女子白晰的面容有如古井无波,未知深浅。
“你为什么叫孔雀胆?那是一种毒药,食者立死,全无可救。”孔雀胆妩媚地笑了笑,因为在男人看来,我就是毒药,食者立死,全无可救。
傍晚的时候花非花独自离开了八仙坊,霞飞路的林荫道在此时是最热闹的,花非花独自走着,看着路上幽雅的法国女人穿着宽大的长裙,手上带着蕾丝的白手套。
法国人墓地前面的血迹已经被清扫干净,人们麻木地从上面走过,仿佛并不曾发生枪击事件,但花非花知道,几个小时前,这里死了一个男子,那男子曾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初从姑苏来到上海的时候,花非花在大世界的戏院子里唱昆曲,她的唱功并不好,但人长得还算漂亮,所以虽然不是台柱,却也能一直混着,衣食无忧。
后来有一次唱戏的时候,一个穿白西服的年青男子进来听戏,排场很大,听说是黑道上的大人物。赶上花非花出场,年青男子在下面听,忽然拍了几下巴掌,于是全场的人掌声雷动,从此花非花的名字就开始响彻了上海滩。
却不再唱戏,那男人在霞飞路买了三层的洋楼让花非花住,后来她知道,原来男子是青帮老大的干儿子,辈份挺高,也能呼风唤雨。
花非花看见他的时候就会想起姑苏城桃花庵中的女孩芷水。那男子若有所思的神情,与冰冷的体温,都与芷水如出一辄,离开姑苏十年了,不知女道士芷水,现在如何呢?
江湖中总是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青帮的人更是如此,李天骄并不经常看望花非花,而且花非花也知道其实他有许多女人。
有一次,在霞飞路散步时,李天骄的黑色轿车从花非花的身边驰过,她抬头看,看见一个年青治艳女子从汽车中回头张望,那女子便是孔雀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