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咬紧牙关,抽出手中的剑。虽然这一剑伤他极深,但并不曾刺中他的心脏,他也许需要调养很久,可是他还会活下去。因为他是妖,他的生命力远远超过了人类。
我冷酷地转头,我不能让眼泪流出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半晌,身后传来幽幽地一叹,再半晌,桃林中寂静如死,唯余风声飒飒。
我再转头时,他不知去向,地上是一滩殷红的血。
我慢慢跪倒,在那滩血迹前。我毕竟没有流泪,我心里又是疼痛又是喜悦,我到底还是不曾流泪。
次日,我沐浴更衣,拿出那颗因果难料的蟠桃。青鸟再次飞临,它口吐人言:“吃了蟠桃,就会忘记人间的一切情爱。”
我笑,我没有情爱,我并不曾爱过什么男人。若一定说有,我只是曾与一只妖相处过一段时日。两个孤独的生灵,曾经一起度过的浮生寂寞中的日子。或者只是因此,我的心底便逐渐牵挂他,而他也不愿离开我罢了。
我将蟠桃服下,身子越来越轻,轻如前途未卜的落花;心也越来越轻,轻如尘世之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我最后吹奏一只笙曲,在乐曲之中,慢慢飞起到空中。回首去看,下面是我生活多年的桃花林。我走了后,桃林之中难免易发寂寞。
他还会回来吗?
我的思考在昆仑的云海之中停止,他的脸在我的脑海里逐渐苍白模糊,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我即将开始仙子的生涯,尘世的一切都将与我无虞。人也好,妖也罢,这一切都离我远去,永世不会再相见。
八
也许是中毒的原因,我失去了法力,便回忆起一些因身具法力而忘却的旧事。已经过了千年,那妖还不曾修炼成仙吗?
我扶门而出,看着长杨宫中的满院桃花。即便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桃花已经飘零无限。东方朔悄然来到我的身边,他的脸色比我还更加苍白。他似很是疲倦,却仍然笑问我:“为何不多休息?”
我凝神看他,望入他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好熟悉的眼睛,难道那妖不仅不曾修炼成仙,反而堕入了轮回?我的剑不足以致他于死,他为何还是死了?
他扶住我,“我正在试炼新药,一定会找到解毒之法。”
我注意到他的手轻轻颤抖,血管显现淡青的颜色。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寒冷如冰,与前时全不相同。我盯着他的眼睛,“你也中毒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只是试试毒性,并非是中毒。”
我默然半晌,才轻声道:“那是守宫之毒吧!”
他一怔,脸色悄然变冷,“你怎会知道?”
我笑笑,云淡风清地回答:“我只是猜测。”
他惴测着我的心意,慢慢地说:“无论是什么剧毒,我都会治好你。”
我们两人默然相对,各怀心事。我不想知道他为何而来,千年修行以后,我终于明白他所说的话原来是至理:寂寞地活千万年,还不如快乐地活一朝。
但他终究未曾找到解药。
桃花的季节就要过去了,随着桃花的凋零,我的生命也在慢慢消失。我开始缠绵病榻,不能起身,即便是在白昼也会沉沉睡去。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天之内清醒的时间所剩无几。
偶然恢复意识之时,会看见他日益憔悴的面颊,与我相比,他更象是中毒之人。我只是失去仙法,嗜睡如狂罢了,但气色如故,脸色也仍然如同桃花般的鲜艳,或者更加艳丽一些。这不得不归功于人间的日月照耀和饮食的改变,在昆仑之时,我是只吃百花丹的。
现在我如同一个凡人一般,一日两餐,虽然两餐皆素,但宫中的食物千变万化,即便是素菜也可以做出许多花样来。我却渐次怀念桃林中的生涯,每日静坐之后,与他默然相对的时光。虽然也寂寞,但却有一个人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与独自的寂寞又是不同的。
我便这样沉沉地睡去,以为会睡到生命的尽头。我会在沉睡中死去吗?我仍然不能相信,毕竟我是仙子。再失败的仙子也是神仙,会因妖的毒而死去吗?
或者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我会安静地死去,结束这无休止的修行生涯。也许重归轮回吧!再世为人,我必永不修仙。
但我终究是没有死。有一天,我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又一次改变了。
我又变得身轻如燕,失去的法术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的毒解了?!
我伸出手,手掌中的小孔还在那里,这大概会成为我终身的印记。但小孔已经不再是黑色,里面也再无销魂之毒,我一切如常,中毒的那些日子便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
我走出居所,宫中的女子也依然如故。她们悄然往来,如同飘缈之鸿影。我拉住一名女子问她东方朔去了何处。
那女子神情古怪地看我,“他走了,说去西湖边上的一座桃花林。”
桃花林?!
我的毒……“你可知他用什么方法为我解毒?”
女子摇头:“他走得很匆忙,什么话都不曾留下。”
长杨宫中的御药房里仍然留有不曾用完的丹药,也还有未曾掩埋的小兔尸体,他到底用什么办法为我解毒?
九
我向着西湖行去,那是我在人间的故乡。千年过去了,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世上的朝代都已经更迭了许多次,西湖也必与以往不同了。
我很快便抵达湖畔,湖仍然在那里,湖畔的青山也依然如故。钱塘之潮,西湖之月,或者再经千年也不会有所改变吧!
我蓦然看见那一片粉红的桃林,已经千年之久,桃林依旧?
我在桃林前停驻脚步,心里忐忑不安。我已经离开了千年,是谁在照顾这片桃林?
林内传来女子轻轻柔柔的呼声:“小白你不要跑,小白,你要跑到哪里去?”
被称为小白,大概是一只小白兔吧?我在心里猜测,但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却让我吃了一惊,一只硕大的守宫从林内窜了出来,它一见林外有人,立刻转头向林内奔回。
那守宫如此之大,应该养了千年之久,大概已经成妖了。
林内的女子叫道:“你再跑,我就把你磨成丹砂。”
一个身着粉红轻衣的女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心里一动,这女子无论衣着体态都与千年前的我如此相似。
我们两人四目相投,她生着很妩媚的双眸,这双眼睛,看起来似曾相识。
她看见我,却并不惊奇,反而露出了然和世故的笑,“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女子笑笑,“我已经等了你千年。”
又是一个等了我千年的人?“千年前,我认识你吗?”
女子淡然道:“千年前,你并不能算认识我,你甚至都不曾见过我。但你却轻易地抢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为你离我而去,甚至为了你放弃自己长生不老的生命。”
“你……”我迟疑着,“难道你是农庄的小姐?”
女子冷笑:“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为你活了千年。”
“为我活了千年?”此话怎讲?农庄的女孩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她的生命不会超过百年。
“我也曾以为我会嫁人生子,了此残生,但我却无法忘记他。我早知他是妖,他从未骗过我。他也从未曾勉强过我做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她冷冷地看我,“你明白怎样去爱一个人吗?”
我错愕,下意识地摇头。
她仰天长笑:“你当然不懂,因为你从来不曾爱过别人,你只爱自己。”
我只爱自己?!
“他离我而去,我仍然不能依从父母之命嫁给门当户对的男子,因为我已经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我不再能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为了这个原因,我一直被父母锁在小院之中,不再有自由。但这一切我都无所谓,就算孤独地老死,那也是我的选择。可是不久后,他却身负重伤,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受伤以后,离我而去,原来是去找她了。
“我求他带我走,他却笑着摇头。他说虽然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却仍然请求我答应代替他活下去。我本来恨他入骨,不是因为他迷惑我,而是因为他不顾而去。但当我看见他气息奄奄之时,却仍然答应了他的请求。我并不知,原来代替他活下去,会是如此痛苦寂寞之事。”
痛苦寂寞……我默然不语,人们都怕死亡,但如未经长生,又怎会明了长生的可怕。
“他将修炼许久的内丹给我,告诉我只要有这颗内丹,我就可以永世存活。他请求我照看这片桃林,因为总有一天,他所等待的人还会回到这里。”
她惨然一笑:“我知他等待的是另一个女子,我却仍然固守着他的心愿。”她冰冷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身上,“果然如他所料,你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但那是我的心愿吗?两只守宫躲在林间悄悄地窥视着我们,自她得到守宫的内丹开始,她已经不再是人,变做守宫之妖。如果此时取出内丹,她就会化成一缕轻烟。她的肉身早该在千年的岁月之中变成尘埃,她之所以存在,完全是依赖着那颗内丹。
我是仙子,仙法已经恢复,却再无降妖除魔的勇气。谁说仙人就有资格判断别人的生死?谁说妖便不该存在于这个人间?
当我面对这原本是人,现在是妖的女子,我知是她设计让我前来。我却无法怨恨,甚至心存惭愧。因为千年以前或者以后,我都远不及她。
十
桃花观已经成为岁月中的尘埃,不复存在。她以大石建室,栖止在石屋之内。屋内全无陈设,唯有一冰冷的石榻。我无法想象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是如何在如此凄清寒冷的石室内生活千年的,她的寂寞悲伤远胜于我。
因为我已经忘却,她却一直清楚地记忆着。
两只巨大的守宫扭摆着丑陋地身子跟在她的身后,她亦是守宫之妖,只是无守宫的躯壳罢了。她极温柔地对待守宫,如同对待自己的亲子。
我很想问她东方朔是否到此,但终于还是不曾问出口。
我们两人于石屋之中默然对坐,苦苦守候,谁都不知在等待什么。
我逐渐对她产生亲切之感,虽然千年前我只见过她的影子,但千年时光,物是人非,能见过一面也是难得的缘分了。
她深具守宫的习性,安静下来便如同塑像,再不移动分毫。两只守宫守护在她的身旁,三个生灵是一幅美丽中夹杂着丑陋的凄艳图画。
我感觉到她的绝望,与我如出一辄。
我们共同的绝望来缘于我们共同的长生及未来的缈然不可预见。只要继续活下去,这绝望就会如影随形,永无止境。但我们却只能如此永无止境地活下去,永无止境地承受着这绝望所带来的椎骨之痛。
我是仙人,本不应感觉到任何痛苦快乐,但我毕竟不曾真正忘情,只要是有情的生灵,便不能摆脱这深附于灵魂之中的苦痛。
屋外传来轻微的声响,两只守宫立刻向外窜了出去。她跟在它们的身后,虽然好整为暇,脸上却有奇异的迫切焦虑之色。
他毕竟已经是凡人,虽然比我早出发,却比我更晚到达桃花林。
我走出石屋之时,看见他倚着一棵桃树,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那是守宫之色。
他看见我们两人,不曾有任何吃惊,淡然一笑:“你也来了。”
我点头。我现在知道他以什么办法救我,他必将身体里的血与我交换,我因之得救,毒却全部转移到他的身上。
我却不觉得感动,或者是修行千年,铸就了我的铁石心肠,或者是因为我早便预见到这件事情并不曾完结。在我们三个人之间,仍然有什么是需要解决的,如果这一世不能解决,便会带到下一世。
可是我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既然金母娘娘命我下世,想必是她也看出了我的尘缘。
尘缘未断之人,又如何能够做一个清净无为的神仙呢?
我看见她望着东方朔的眼神,深情如斯,千年寂寞的时光都不能消磨吗?这大概就是我一直不能明了的爱,爱一个人时,连沧海都可变成桑田。
她转头看我:“他要死了。”
我点头,他是凡人,连仙子都无法承受的毒,他又如何能够承受?
“你真要看着他死去吗?”
我淡然笑笑,“那我该如何?”
她的眼中现出一抹诡异的神采,“守宫之毒,世间无药可解,连我也解不了。”
我点头。世间无药可解,并不等于真地无药可解。
果然,她继续道:“只有一样东西能够解守宫之毒。”
“什么?”我淡淡地问。
“蟠桃!”她绝望而妩媚的双眸之中终于现出一缕希望,“只要你回昆仑取得蟠桃,就可以解他的毒。”
她苍白美丽的脸上第一次现出红晕,我知她为何如此焦虑,蟠桃不仅能解守宫之毒,而且可以使东方朔长生不老。如果东方朔能够长生,便可与她长相厮守。
可怜的女孩,无论她是人还是妖,她心里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罢了。但,我却不能为她偷蟠桃。
我望向东方朔,他默然不语地注视着我,四目相投,他能知我心意,他应该料到我不会去偷蟠桃。
他的唇边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如同千年前的那只妖,“在你的心里,我仍然是无关紧要的。”他自言自语地说。
如此复杂,只是为了证明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吗?我的个性倔强如故,但这一次,却并非只是意气。有一些事情可以让步,有些事情却寸步难让。我可以为你死,却不能为你偷蟠桃。
她妩媚的双眼中闪现出尖针般的恨意,“你真地要他死吗?”
我淡然一笑:“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现在不死,再过几十年也会死。”
她咬牙,脸上泛出青色,是守宫之色,她必然已经怒到极致。她知我没有说错,就算东方朔现在不死,再过几十年也会死,除非……
除非他吃了蟠桃。
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忽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蟠桃结实了,你是看守蟠桃的仙子。别人难如登天的事,在你易如反掌。我不能再忍受千年如此寂寞的生活,我只想求你,偷一个蟠桃出来,只要一个蟠桃,他就可以长生。”
我残忍地笑笑,从衣袖中拿出那只桃核:“如果你真那么想要蟠桃,就种这颗种子吧!”
她愕然,脸上阵青阵白,我想她必然怒不可遏,也许会想杀死我。
若真是如此,我宁可死于她手。我讨厌面前的两种选择,偷蟠桃或者不偷,哪一种我都不想选。
她的手轻轻颤抖,脸色越来越青,我以为她无法抑制,但她却忽然接过我手中的桃核,“好!我不信我种不活蟠桃。”
她转身走到向阳的溪边,以手挖土,将蟠桃种子种下。我看着她满面虔诚地跪在那个小小的土包前,她埋下的不象是一颗种子,倒好象是她的希望。
我却说了一句让她更加绝望的话:“就算那种子能发芽,也要千年才会结实。”
她隐忍,终于忍无可忍,妖气在她青色的面颊上凝聚,她恶狠狠地看着我,如同千年前他抢夺蟠桃之时的神情。
我忽然明白我为何会对她生出亲近之意,不仅因为她是我千年前便见过身影的人,也因为在她的身体里有着他的内丹。内丹带给我熟悉的感觉,一如千年前的那只妖。
她咬牙切齿地说:“无论多少年,我都会等下去,直到蟠桃开花结果。”
可是你却未必能世世都找到他。
东方朔漠然地依在桃树上,冷眼旁观,似乎我们两个女子的争持与他漠不相关。
天上白云缥缈,人间落英缤纷,九天十地的神灵可曾看见在这西湖一域的小小桃林中,有三个苦苦相逼的生灵。
十一
她开始想尽办法致我于死,在桃林中设下机关于我必经之处,或者招集了山精鬼魅,令他们向我进攻。她每天都变着不同的法子想要杀死我,但却一直无法成功。
我已经恢复仙法,不再进食,也不与她接近,又俨然是飘然物外的女仙。但我知,我已不能出尘,并非是因为尘缘未断,而是我的尘心未死。
东方朔气息奄然,他的寿数屈指可数。他每日依坐在桃花林中,看树上的桃花,树下的落花。虽然此地地处东南,比北方花期要长,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桃花依然落尽。
无人再提偷蟠桃之事,那个怪异的想法,似也随着桃花一起零落成泥碾做尘。
当最后一片花瓣离开花枝以后,她约我在林中相见。她手中握一把尖利的匕首,不知得自何处。
我坦然前往,我知她已无法忍耐。
她不曾看我,目光一直落在匕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