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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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桃花仙-董双成外传(2)

他每天自御药房带来许多药物,让小兔服食,观察小兔的反应,然后再酌情加入其他的药物,增减药量。

他的手法纯熟,对于药物自有心得,绝非普通人能够办到。他必然修习过炼丹之术,否则不可能比大夫还通药理。

他试验良久,有的小兔毒发身亡,有的小兔子慢慢康复。他将治愈小兔的药物用在我的身上,但我却依然如故。

不知名的毒慢慢地侵蚀着我的身体,我越来越消瘦,脸色也不再红润。我逐渐失去道法,柔弱如同普通的世间女子。

我开始在夜间沉睡,一睡便是一整夜。睡着了以后,眼前出现奇异梦境。在梦中,我依然是身着粉红轻衣的女孩,于西湖畔的桃花林中,不知忧愁地制作着百花丹。

偶尔,我也会梦见一些遗忘已久的旧事。应该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吧!虽然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却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尘封的记忆。

千年以前,我还未飞升之时,已经身具道法。那时我经常四处行医,以百花丹来治愈生病的人们。我的名声逐渐传开,方圆数百里之内都知桃花林中有一位桃花仙子。

恰逢金母娘娘的使者青鸟降临人间,寻找身具仙缘之人,度化成仙。它携一颗蟠桃到来,服食蟠桃之人便可以羽化飞升。

我最初见到青鸟之时,便是在桃花林中。它站在树梢用嘴梳理着青色闪耀的羽翼,脖子上系着的锦囊里发出五色祥光。

我虽然尚未成仙,却已经身具不凡的道术,只一看便知那锦囊中的东西,就是凡间之人梦寐以求的蟠桃。

它在我头顶盘旋了三周,将锦囊挂在树梢。我知道它的用意,是让我服食锦囊中的蟠桃。我取下锦囊,心里却踌躇不决,我真地要飞升吗?

我们全家都是修道之人,飞升是自我先祖开始,每一代人的心愿。虽然每个人的道法都能够青出于蓝,胜过自己的长辈,可是直到现在,董家还不曾有人飞升过。难道这梦想应验在我的身上?

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锦囊,蟠桃的光芒即便是隔着锦囊也清晰可见。我想到董家世世代代修道的先祖们,若他们知道我终于能够飞升,就算是在天之灵也必然会觉得快慰。但附近的乡邻,如果我走了,又有谁来为他们治病呢?还有偶然会出现的妖祟,虽然并不多见,但有时会有一些狐精狸精变化了魅人。

我东拉西扯地想着,就是不愿意想到我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如果我飞升了,就再也见不到那人了。

那人!严格地说,不应该称他为那人,而应该称他为那个妖怪。

那个妖怪!他的原型一定是很丑陋的,不过我从未曾见过他的原型,他很注重自己的外表,每次出现之时都是风流倜傥,白衣翩然。他化身为人以后,相貌十分俊美,俨然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我最初见到他,是因几十里外的一座农庄中有妖孽做祟。妖迷惑了农庄里的小姐,小姐每日神魂恍惚,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妖怪。

小姐的父亲亲自到桃花林外跪求,请我务必除去这个妖怪。只要小姐能够恢复常态,他愿意付出自己全部的财产做为代价。

我无需他的全部财产,我只要他为临近的贫民施粥三日。

我来到农庄之时,天色已经晚了。小姐住在偏避的小院中,院门紧锁,谁也不见。

庄主夫人边哭边说:“自从那个妖孽迷惑住我的女儿以后,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连我都不能进去。”

我安慰她:“不用担心,让我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妖怪。”

小院之中并无太浓重的妖气,奇的是,妖气之中竟似还带着一缕祥云。看来这妖怪是依着正统的道法进行修行,并不只是邪门歪道。

我推门进入小院,院中凄清冷寂,与外面的气氛全然不同。

房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火,一男一女相对坐在灯下,似乎正在弈棋。

我倒一时有些错愕,这样的情形,如果对弈的双方是一对夫妻,应该是颇为和协温馨的画面,但可惜的是,其中有一人是妖。

那男子立刻便知有人进来,抬头望向窗户。即便是隔着窗纸,无法看见他,却仍然感觉到那双眼睛十分锐利,如同利刃般刺透了窗纸。

男子似乎也感觉到了来人并非是普通人,他低声对着女子说了几句话,起身推开了房门。

于是我便看见他幽黑的双眸。

我并不能确知男人的美丽,因为我是一个修道的女子,但我仍然感觉到他的英俊不凡。尤其是他的双眸,在夜色之中看来,便如同是两颗不小心落下人间的星辰。

他似未曾料到开门后见到的居然是一个年青的女子,他一定在未开门前便感觉到我身上带着杀气。

他有些惊愕,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半晌,他方才微微一笑,问道:“你是来降服我的吗?”

我点头,“这里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

他笑笑,“那我应该去哪里?回到深山里吗?”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你本就不是人,就算修得人形,也还不是人。你应该回到你来的地方。”

他的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可是我已经修成了人形,我已经象人一样的生活。让我回到深山,每日只是寂寞的修行,那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我双眉微扬,“修行有何不好?你现在不过是个妖,是人的敌人,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落入修道人之手。但如果你回到深山之中继续修行,再过千百年,便可以位列仙班,总比做一个无名无份的妖强得多。”

他仍然是嘲讽地笑:“做了神仙又如何?不是继续寂寞地修行?你告诉我,修行到底为了什么?”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修行当然是为了做神仙。”

他继续追问:“做神仙又有什么好?”

我道:“长生不老,跳出红尘之外,不再受生老病死之苦。”

他道:“然后呢?长生不老了以后,无尽的岁月做些什么事情?”

我皱眉:“当然是继续修行!”

他仰天长笑,“这不是很好笑吗?修行是为了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又是为了修行,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我怔了怔,古怪的问题,我从来不曾考虑过。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修行是天经地义的工作,不修行还能做些什么?

我道:“我不与你辩,你迷惑小姐就是你的不是。如果不愿离开,我只好降妖除魔。”

他的嘴角又牵起了那一抹嘲讽的笑,或者是他对世情了解得比我更加通透,他总是喜欢这样微笑。但我并不觉得讨厌,反而因之感觉到他致命的魅力。“那你就试试看能不能降服我。”

我冷笑,看来他并不知道我是谁。我拔剑出鞘,剑如清风,向他劈面便刺。他闪身避过,只守不攻。

我的剑不停,越刺越快,剑上逐渐有风雷之声。这是我家传的道法,剑常年供奉吸收日月精华,挥动之间,带有天地之气。

他被我逼得手忙脚乱,再不还手,必然会死在我的剑下。

他终于忍不住出手,却用古怪的招式,一出手便将我紧紧地抱住。我被他抱着,莫名其妙地脸红,我是修道的女子,从未被男人碰到过自己的身体。这十六年来,也一向心清如水,现在却被他牢牢地抱住。

他喘着气,在我耳边道:“我认输了,你带我走吧!”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上,我更觉得不安。用力推开他道:“你要我带你去哪里?”

他漫不经心地笑笑:“你无非是要我不再迷惑小姐,我并不曾迷惑她,是她自己爱我,要留我住下。但你若不喜欢,我便离开这里,再也不见小姐。”

我皱眉,什么叫“你若不喜欢”?这与我有何相干?我道:“你回山里去吧!”

他摇头:“我不回去。”

我道:“那你要去何处?”

他露出狡猾的笑意,“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我住的地方只是一个小小的道观,无处给你容身。”

他笑:“我是个妖怪,随便哪里都可以栖身。”

如果是这样,为何一定要跟我回去?但转念一想,他与我在一起也好,免得再出去害人。

我看看窗内的女子,她仍然痴痴地坐在灯下看着那盘棋发呆。我问他:“你不去与她道别吗?”

他淡然一笑:“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别呢?”

我并不曾感觉到他的无情,因为修道之人清心寡欲,可能比他还要更加无情。

我带着他走出小院,告诉庄主可以进去看他的女儿,然后我们便离开了这间农庄。我不知道庄主的女儿后来怎样了,我想她必然是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男子,过着平凡而安逸的生活。

我带他回到桃花观,除了我的房间外,便只有一间小小的柴房。他全不介意,自此后便在柴房中住下。

在此之前,我每日四更开始打坐,直到辰时才打会完毕,煮一碗稀薄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粥吃下,看各种书籍。下午便炼丹练剑,晚上再吃一碗稀薄得照见人影的粥。然后在月下枯坐,心念寂静如同古井之水。

他来了以后,生活便有些不同。

我仍然打坐,练功完毕后,他已经煮了粥,并且做几道清新爽口的小菜。粥很稠,煮得很松软。晚上时,他便不再煮粥,时时变换一些食物,有时做些面饼,有时做些黍饭。菜虽然都是素的,却也经常换些花样。

吃完饭后,他便与我在月下对弈,或者抚琴,有时也会吟咏一些诗歌。他即会吹笛,又会弹琴,在音乐方面有极高的造诣。

因我知他并非是真正的男人,他只是妖,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方可平和冲淡,不必为了男女之事而忧虑。如果他真是一个男人,我们根本就不会在一起,但只因他是妖,而我确知我是不会迷恋上妖物的。

他真地收敛心思,安然住在观内。时日久了,我们互相熟悉,逐渐能猜测对方的心意。

我曾以为我会如此度过我的余生,在这桃花林的一角道观中,与妖相伴终老。但不久后,我便看见了林间的青鸟。

修道之人一生都期盼一见的青鸟,当它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这是一个期限,我离世索居的日子就要结束,我是真地要离开这个尘世了。

我手持锦囊,天南海北地胡思乱想之时,他悄然来到我的身后。虽然是妖,他却一眼便看穿了锦囊中的宝物。

他拉住我的衣袖,用古怪的神情看我:“你要走了?!”

我不敢看他的脸,心中踌躇不安,为何我会有正在背叛他的感觉?我与他全不相干,他是妖,而我是一名道姑,根本谈不上背叛。我道:“只要吃了蟠桃,我就会飞升了。”

虽然没有看他的脸,我仍然感觉到他的脸色陡变,“飞升?你要去做神仙?”

我咬唇,我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他却认真地转过我的身子,强迫我注视着他的双眼:“如果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呆了呆,这算是什么问题?我走了,他还可以继续修行。他似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要修行?为什么一定要修行?难道我们在一起还不够快乐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寂寞的神仙?”

为什么?他问我,我却也无从知晓。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只因自懂事开始,父母就在不停地告诉我:“双成,你是董家历代以来最具仙骨的后人,你一定要得道成仙啊!”

“双成,世上的情仇爱恨都是虚妄无谓的,只有修道成仙,白日飞升,才是最终的归宿。”

“双成,你一定会成仙的!”

成……仙……!

就算我选择不吃蟠桃,留在这世间又如何?他是妖,千年不死,青春永驻。而我却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我会老会死去。他现在仍然陪伴我,因为我还年青,当我老去以后,他一如现在,是年青英俊的男子,又该如何去面对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妇?

而且,他毕竟是妖啊!我是修道之人,怎么可以妄想与妖长相厮守?连产生这样的想法,都是卑鄙无耻的。

我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不要试图阻止我成仙,你也无法阻止。如果你还想见我,就继续修行,也许有朝一日,你也可以成仙。”

他幽黑的双眸黯淡了下来,我分明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绝望之色。我知我说得绝决,但如果不这样,我又怎能断了他的念头?

他咬牙,嘴角重新牵起一抹嘲讽的笑,这样的笑容,自他与我相处后,便已经消失不见了。“你便那么想要成仙?”

我用力点头,只觉体内似有另一个自己在指挥着我的行动,心意与身体背道而驶,但我却选择视而不见。我必须要这样做,我不能留在人间变老变丑。至少我不能让他看见我变老变丑的那一天。

他仰天长笑:“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我偏不让你成仙,我偏要把你留在人间。”

我冷笑,“你要如何留我?”

他眼中首次露出凶恶的光芒,“我要毁了蟠桃。”

我轻蔑地笑:“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的脸色逐渐变青,“再试试吧!”

他身上的妖气迅速膨胀,我吃惊地发现,原来他一直刻意隐瞒着自己的妖法。那么上一次,他是有心让我?

妖气重了,我开始看清他的本来面目,原来他是守宫之妖。这种兽生来便身具灵异,难怪我感觉到妖气之中带有祥光。

我拨剑,全神以待。他的气势如此凌厉,他是真地动了肝火。会怎样呢?动起手来便难免有伤亡,他会杀我吗?

我的念头方动,他已经抢先出手。双手十指生出尖长的利刺,向我袭来。我闪身避过,挥剑反攻。他这一次与上次不同,只攻不守,说是要毁去蟠桃,却象是要一下子将我杀死,方才解恨。

我终于明白他毕竟是个妖。说翻脸便翻脸,不复花前月下的温柔。

我咬牙,不得不使出全部的道法,如果不这样,我可能立刻便死在他的利爪之下。缠斗许久,我逐渐力弱。我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女子,而他却已经不知修行了多少年了。

他的嘴角又牵起那抹嘲讽的笑:“把蟠桃给我。”

我固执地摇头,如果他一直软语相求,也许我会忍不住心软,但他却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我虽然修道已久,却无法改掉个性倔强的恶习,他越是逼我,我便越是不愿依他的心意。

他皱眉,咬牙切齿,“成仙便那么重要?”

我也咬牙切齿,“就是重要,至少比你重要得多。”

他一滞,眼中绝望欲死,低声道:“原来我在你的心里是无关紧要的。”

他终于用出了他全部的力量,桃林之中落英纷纷而下,许多桃花因我们的打斗而零落于地,践踏成尘,不复枝上香骨。

他疯了一样向我扑来,全无章法,胸前破绽尽显。我的剑向着他的胸口刺去,如果他继续向前,我们便两败俱伤,他的十指插入我的身体,而我的剑亦刺中他。

这样也好,同归于尽,便不必选择,少了许多苦恼。

他的爪堪堪抓中我的身体,却蓦然停了下来。他一停下来,便真地停下来,再不移动分毫。而我的剑亦在他的胸臆间,我已经能够收发自如,一感觉到他停下来,我的心里瞬间便做出了选择。我可以停下来不伤他,我也可以继续刺下去。若我停下来,接下去我会做什么?我再也不会离开他,宁愿做一个妖身边慢慢老去的寻常妇人。我不能如此,我绝不可如此。我咬牙,剑仍然刺下去,刺入他的胸口。

剑是好剑,即使刺入血肉之内,也全无阻碍,游刃有余,轻轻在心脏旁边滑过。我毕竟不想让他死去,但他也会受伤。

我两人皆凝住不动,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凄然一笑,“你便那么讨厌我吗?”

鲜红的血自他的嘴角流出来。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问题。人们传说守宫是冰冷的动物,连血都是绿色的,其实并非如此,原来守宫的血也是红色的,温暖黏稠如同任何一个人的血。

剑刺入他的身体并不深,我只想让他绝望。

他却用力向我的剑撞进来,我错愕,想要收手已是不及。剑透过他的身体而出,而他与我的距离便近在咫尺。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低声道:“既然你讨厌我,我宁可选择死去。成仙又如何?长生不老又如何?如果寂寞地活千万年,还不如快乐地活一朝。”

我的眼睛开始潮湿,我大惊,我要流泪吗?不可以,我绝不可以流泪。我是修道之人,绝不可为了任何男人流泪,而他且不是男人,不过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