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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勇敢未必是畅通无阻的良药(1)

每一个拥有历史的城市都是一个矛盾体,它们如同地球的南北两球,一面在太阳的光照下显得光鲜亮丽,另一面则在月光的余晖中散发悠久的韵味。

秋苏实在找不到讨厌张弋的理由。

身边那些装清高、过去不太答理秋苏的女生,都因为“秋苏的男朋友是张弋”这个理由而与她走近。秋苏听好朋友小美说过,那些女生最爱讨论别人的男朋友,谁的男朋友长得帅,谁的男朋友有非一般的家庭背景……总之,只有大家想不到,没有她们不知道。

没错,张弋高大帅气,走在人群里都嫌扎眼,女生的视线总是情不自禁地落在他身上;他温柔体贴,在秋苏初三升学考的那段时间,天天跑到饭堂打好饭菜送到她的教室门口,荤素搭配,总叫周围的女生羡慕;他幽默风趣,不管她摆着一副怎样不讨巧的冷漠表情,他都会凑上前去讲那些足以将人冰冻的冷笑话,非说到她忍不住扯动了嘴角,他才得意地闭上嘴巴;他的家族非富即贵,他家老爷子是省委的大领导,他的爸爸是房地产市场上的名角……而她秋苏,何德何能?

她认真地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到底是什么不一样。秋苏在心里琢磨了好久,才悟出了偶像剧的那一套,以一度红遍两岸的《流星花园》为例,家庭条件优渥的公子哥儿,不要那自动送上门的花痴女,却对处处与他作对的女生杂草杉菜感兴趣。这不是精神自虐狂,又是什么?

秋苏觉得男生的想法无法捉摸,就像男生觉得女人心海底针一样。已经从几年前的阴影中走出来的秋苏,再也不是那个像苔藓一样阴暗的忧郁女生,这场爱情的戏码虽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男主角,却也着实让她改变了不少。她开始接受与张弋单独约会,她尽可能地远离她人生中的地雷覃天浩,在家中狭小的空间里,目光无数次短暂地交汇,她总像触电似的避开。可在外人面前,她总是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叫呼得亲密。

到底还是没办法将她当做自己真正的兄长……有时候她忍不住幻想,但凡覃天浩有一次稍微地表露出超出亲情的关怀,她都会不顾一切奔向他。然而,风平浪静,他还是一个称职的哥哥。

那些看不见的阻隔,横亘在两人之间,拉开了心与心的亲密,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离奋不顾身,总差那么一段。

再靠近一点点,就让你牵手。再勇敢一点点,我就跟你走。歌曲唱到最后,总会遇到休止符,任何一首歌,都避不开这曲终的尴尬。

秋苏清晰地记得,高三的后半段复习时间,覃天浩的脸一天比一天绷得紧,情绪藏得很深,严肃且不苟言笑,一点都不像她曾经认识的那个让她想起来就全身放松的少年。倒是每天在学校里无所事事的张弋,每天的生活都像在走过场,他总在一旁赔笑,走到哪儿都是花团锦簇。

原本休学再读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可是,发生在张弋身上,就出现了戏剧化的转变。处于预备高三的学弟学妹们都对这个人气学长很是崇拜,仿佛他是天降吉星,一个个都期盼张弋能加入自己的班级。

白薇安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她属于差生的那一列,是老师的劝退名单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在附中有个说法,叫人人嫌,指的就是这一类人。成绩无药可救,拖学校升学率的后腿是其次,关键还在于他们家既没有光鲜的背景,没有万贯的钱财,也没有贵人对他们照顾有加。

等到张弋的高三生活再度重启的时候,他才知道中考对秋苏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她在中考模拟考之后就和学校签了一份升学合同。就是即使她的分数线到达其他学校的录取线,她也没有权利选择它们中的任意一所学校,她的志愿只有一个,必须是清源附中的高中部。

换句话说,张弋又能继续每天与秋苏一起上学,又一起放学回家了。以前是以她哥哥朋友的身份,而现在则是她的男朋友。

至于张弋曾经的同窗们,现在已经各奔东西。乐队的几个成员分散在祖国的各大城市,覃天浩是离他最近的,还留在本市,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土木工程系。张弋一直搞不清楚他这个专业是干吗的,听上去很像木匠。

大学第一年开学不像中学那样,雷打不动的九月一日,覃天浩大一入学那天,张弋他们适逢周末休息,覃天浩叫上他和秋苏,拒绝家长的陪同,三人拦了一辆的士,浩浩荡荡地朝大学城进发。

张弋一开始有些拘谨,毕竟他们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平共处过了。自从上次元气大伤后,两人虽然还是一同上学放学,深究到关系却总是淡淡的,似乎总有隔膜留在心里。他想,覃天浩一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是交代他要好好照顾秋苏吗,还是别的什么?他心里忐忑了好久,低头看到立在他脚边的吉他,顿时把困惑扔到脑后。

张弋抱着吉他,开口便是深情咏唱。一首《十年》,不经意从指尖弹出,没料到司机大哥也是陈奕迅的歌迷,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即便是以前很少接触流行音乐的秋苏,也会哼几句。

坐在副驾驶座的覃天浩,从反光镜里看后座的张弋与秋苏,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是他的妹妹——曾经在他脑子里组合起来不太搭调的两个人,现实中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糟糕,至少肤浅地从外形来看,也算得上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看到这一幕,覃天浩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他想或许白薇安看到这个场面不会像他这么淡然,她应该会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或许七窍生烟说的就是她。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一个月前,在学校指定日去老师那儿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覃天浩听见班主任跟其他老师抱怨她的毕业班奖金都毁在了他们班那几个落榜的宝贝身上。

覃天浩好奇地问是哪些人,老师故作神秘,让他猜猜看。他报出了几个人名,都一一猜中。最后老师说还差一个,他摇摇头,结果,那个他最不想在这个名单里听到的一个人的名字,却偏偏是她,白薇安。

想打电话安慰她,听听她日后的打算,是进入社会工作,还是高复一年重新再来。覃天浩连想说的话都准备好了,却发现他认识了六年的人,却对她的联系方式一无所知。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深深的挫败感。

或许张弋知道?从他的嘴里打听到他想要的消息,这就是他预谋的计划。

覃天浩借口自己忘了带拖鞋,支开秋苏,让她帮忙到宿舍楼下的小卖部看看。但凡是他开口的事情,她没有半点怠慢,蹦蹦跳跳就下楼了。

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对话内容。

秋苏回来的时候,覃天浩抱着吉他调弦,张弋坐在一旁的床铺上,润喉清唱。

朋友,我当你一秒朋友。朋友,我当你一世朋友。

奇怪过去再不堪回首,怀缅时时其实还有。

朋友,你试过将我营救。朋友,你试过把我批斗。

无法再与你交心联手,毕竟难得有过最佳损友。

……

人是很爱动脑筋的生物,哪怕仅仅是给你一张白纸,都能幻想出五彩缤纷的世界。

有一个地方,秋苏去过,白薇安去过,后来,覃天浩和张弋也没有错过的一个地方,便是时光小铺。

每一个去过时光小铺的人,都给陆尽染留下了一段属于他们自己的独家记忆。

在秋苏他们那群人的故事里,虽然明明知道了结局,陆尽染还是时常忍不住去想,如果那天覃天浩没有跟张弋说那些话,如果张弋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上,如果张弋没有去找白薇安,是不是就不会遇见车程晋,是不是他的未来就不会是今天的铁窗,是不是白薇安就不会客死异乡……

每一个拥有历史的城市都是一个矛盾体,它们如同地球的南北两球,一面在太阳的光照下显得光鲜亮丽,另一面则在月光的余晖中散发悠久的韵味。

他们的城市也是这样。

城南是新兴的城市新区,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层层交错的立交桥;城北是古味浓郁的旧城,低矮的房屋临街而起,打开一扇窗,探头便可能碰到在低空凌乱穿行的电线,条条深巷交汇成通畅的交通网,容易迷路,却永远遇不到死胡同,只要你有毅力,就绝对能够找到迷宫的出口。

白薇安的家就在这迷宫中央——百宁街一百一十九号——如果你仅仅拿着一张地址条,大概很难找到目标物,这一片房子大同小异,旧到生锈的门牌号已经很难认出确切的数字。可是,张弋却能轻易地找到它。

你一定有办法找到她,对吧。那天覃天浩这么对他说。他说他高估了他与白薇安的关系。然后,他打量着覃天浩的脸,他想,如果他笑了,不管是何种笑容,他都不会将他的话当真,但是,覃天浩没有笑,而是一脸期望地看着他,眼中还含着一丝乞求。

他说,张弋你还当我是兄弟吗?如果是,为了这个女人你再帮我一次,他还给他塞了五百块钱。张弋知道这是他大学一个月生活费的二分之一。

兄弟是什么?兄弟就是在他需要帮忙的时候,只要启齿,他便应许,不问为什么。张弋局促一笑:“我尽力。”两人的脸上都有言不尽的复杂情绪。

停在那幢熟悉的旧房子前,张弋才发现,原来他终究与这个肮脏的世界脱不了干系。哪怕他已经努力地变得不同,也努力疏离了脑海中那段混沌的记忆,他甚至一度觉得十岁那年有预谋的绑架只是他生命中仅有的一段小插曲,但上帝似乎与他开了一个玩笑。

兜兜转转,他仍然与这个房子里的人划清不了界限。这个事实让他隐约感到不安和恐慌,眼前的那扇门他不敢敲,至少不敢光明正大地敲,不过他对这个房子的构造很熟悉,于是,他绕到房子的后门。十岁时的他像猴子一样,瘦弱却胆小,那时候需要白薇安拉他一把,他才能抓住二楼阳台的栏杆,但现在的他,往上一蹬,就能跳上被他们故意损坏的墙体,伸手便能够到头顶几乎生锈的栏杆。

张弋记得那时候只要到了“下班时间”,他回到这个房子里,就会被关起来。白薇安总是爱出馊主意,又那么大胆,带他翻墙出去玩,末了,两人再偷偷地爬墙回去。

那些时光从张弋被警方解救出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复存在。他揉了揉眼睛里的忧伤,翻窗爬进了白薇安的房间,房间的布置几乎还是与几年前无异,乱糟糟的,像它主人的性格。他多看了两眼后,俯身在堆满化妆品的梳妆台上,却没有找到一张可以写字的纸张。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在桌上一张留有一抹口红的纸巾上面,用眉笔写了几个字。随后,警惕地将覃天浩交给他的五百块钱,连同那张纸巾,一同塞到了床上裹成一团的被子下面,他想,只要她睡觉盖被子的话,就一定会发现。

原本他还想到隔壁的房间看看,那曾经是他睡过的房间,可是,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门声,紧接着,门被迅速地带上了。张弋不确定这个时间点回家的是谁,他一慌,爬上窗台,迅速地躲了下去。

楼道里传来一个他熟悉的声音,这是一个恶魔的声音,他一听到就腿软了,整个人从墙头翻了下去。一阵闷响,屋里的人马上警觉,迅速冲到了窗边:“是谁!”一双鹰眼锐利地扫向楼下的那条胡同。

张弋贴着墙壁,连大气都不敢出,可他的眼睛却冒险为他确定了一个答案,果然是他……车程晋出来了——这个对他来说像恶魔一样的人。他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跳到他心惊胆战,狼狈地逃回了家,那天他甚至忘了之前答应过秋苏要陪她去书店买书。

他回到家里蒙头就睡,白昼刺眼的阳光穿过亮堂堂的玻璃窗,他冲过去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颤颤巍巍地回到床上,闭上眼睛,那年的噩梦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轻轻吞咽,亦能感到锥心的疼痛。他并不想睡觉,但缩成一团至少能让他感觉安心一些,他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忽地睁大双眼,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透过被缝打量着暗沉的房间……

在张弋的印象中,父母总在为生意奔走,从小到大,很少关注他的成长,却给他报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学习班。一开始他以为父母想看到的是他写着漂亮分数的优异成绩单,可是后来他发现这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关注,便对学习失去了兴趣。他在游戏厅里学会了利用父母给他用来缴纳给学习班的费用。

初入游戏厅的张弋对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他的技术很烂,总是遭到游戏厅里同龄孩子的鄙视,直到车程晋的出现。当时的车程晋是一脸痞相的中学生,穿着职中的校服,叼着一根烟坐在一个游戏机前,那款游戏张弋也玩过,是赛车,模仿车椅的座位,前方是一个模拟的3D大屏幕,张弋玩的时候总是撞车,车轮擦着公路栏杆,发出刺耳的声响。一开始还有人围在他身边看,但是看他连玩了几次,也没玩出什么名堂,都纷纷散去,张弋也失去了信心。

显然,车程晋跟他就不是同一个水平的人,他的身边围了一大圈人,里三圈,外三圈,张弋个子小,挺近缝隙里看热闹。他的技术很拉风,高难度的漂移,他轻轻一拨方向盘,踩下油门,就可以漂亮地完成。围观他游戏的小男生都喊他大哥大哥,他们都高呼,大哥好厉害啊。

一场游戏末了,游戏机的吐卡口能吐出长长一条卡片,张弋到游戏厅的兑换台前看过,集齐的卡片越多,可以兑换的礼物就越丰厚。车程晋一次得到的奖励比他玩十次得到的还要多,他看到车程晋把吐卡口吐出来的长长一条卡片都分给了那些叫他大哥的小弟们,那些人对他崇拜极了。在张弋小小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崇高的理想,那就是成为像车程晋那样的人。

那时候,张弋还不知道如何表达对一个人的崇敬,他把钱换成了游戏币送给车程晋,免费请他玩游戏,只想让他将身上的本事都传授给他。车程晋觉得这个孩子很有趣,于是,不久之后,他就走进了张弋的世界。

没心机的孩子以为全世界都是好人,坦白地交代了自己到游戏厅玩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还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毫无隐瞒地讲述了父母是如何为了赚钱而对他的日常生活不加关心。他不知道自己透露得越多,安全就越没有保障。

直到车程晋为他想到了引起父母关注的“好办法”,一场精心策划的绑架案就发生了。他被车程晋带到了百宁街一百一十九号,一栋半旧不新的房子被分成了很多隔间,里面传出孩子的喧闹声,哭喊声,还有奇怪的靡靡之音。

他被车程晋带到了楼上的房间,在那儿他第一次见到了白薇安。她穿着与自己体型不符的男性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特意没有扣,细细的锁骨露在外面。她学着妈妈在电影里做出的性感动作在镜子前面摆造型,听到车程晋上楼的脚步声,从房间里跑出来,在楼梯口转了一圈,她的嘴巴上涂着血一样的口红,用怪怪的眼神笑眯眯地看着车程晋:“晋哥哥,我漂亮吗?”

“安安,不要胡闹!”车程晋走上前,一把抱起瘦小的白薇安。那会儿的她比张弋高了小半个头,早熟的女生,身体在一天一天发生变化,张弋不好意思地盯着地板,然后听见白薇安咯咯的笑声,没过多久,他听见车程晋对她说:“安安,这是张弋,这段时间,你帮我好好照顾他。”

张弋这才抬起头,他还是没有看白薇安,而是看着车程晋问他:“大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