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花漫天香
药力过去,穴道解开,唐从容慢慢睁开眼。
初春的阳光映入室内,桌椅棋盘上笼罩着柔和的光。
没有他。
不会有他。
听水榭不会有他,拂晓轩也不会有他。
整个唐门,都不会再有他。
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那个人?会把那些话说出口,就绝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唐从容低低笑了,慢慢下床。
昨夜是和衣躺在床上,衣服上已经有皱痕,他伸手去抚衣摆,忽然一个蹶咧,向前栽倒,身子竟无法控制,重重地跌在地上。
是迷药的后劲吗?
他撑着床边站起来,婆子送来洗脸水,他去拧布巾,拧了几次总没能拧干,婆子忧心忡忡地唤:“家主?”
他望向她,“什么事?”
婆子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什么。他仍去拧布巾,总是湿淋淋,想让它更干一些,手不停地拧,婆子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手从铜盆里拉出来。
他一直将布巾放在水中拧。
唐从容微微一笑,“我一时出神了。”洗了脸,早饭端到面前,是一碗白粥,配几碟小菜。
白粥入口软烂,可惜不如那个人熬出来的香。
一念及此,胸中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一种钝钝的痛楚,瞬间从心脏传到指尖,筷子落在地上。
他慢慢俯下身,拾起筷子,额头迸出冷汗,胃部痉挛般地疼痛起来,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身子蜷曲起来。
侍候的婆子吓了一跳,忙来扶他。
“不要……不要管我……”他轻声道,“都出去……”
“可是家主——”
“都出去。”
婆子们退出去。她们是关心他的,他是她们一手带大。
他的面颊贴着地面,初春时候的蜀中,真冷。
身体渐渐适应这样的冷和痛。他闭上眼睛,躺在地上不愿起身。
那一年的春天很短,桃花开很晚,谢得很早。多雨,打在荷叶上,淅淅沙沙到天明。
夏天很快就来了,荷花如期地开了,白荷绿裳,非常美。
很久之前,湖面拓宽的时候,唐从容问:“你说种白荷还是粉荷,还是红荷?”
“若是我住,就种红荷。”唐且芳打着扇子笑,“你么,种白荷吧。”
那时他嘴里还含着酸梅汤,含含糊糊,唐从容并没有听太清。
奇怪,隔了这些年,回想起来,反而这样清晰。
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神情,清晰地记得那时的阳光,窗外荷花扶摇,清香扑鼻。
这样想下去,有时会微笑起来,而不自知。自回忆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忽然又感伤。然而无论如何,现在他已经可以回忆。
唐且芳刚离开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听到别人听起这三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一锤一锤,砸在胸膛上,眼前冒出金星。
他起身去找唐玉常,督促十三骑的进度。
月深红的进步胜过其他弟子许多,唐玉常道:“操练结束之后,她一个人常常练到深夜,第二天又第一个来。”
言下颇有唏嘘之意,当初他最反对女子进十三骑,而今才知,原来有些女子更胜男子。
唐从容微微点头。
他亲眼看到过,月深红在无人的练功场上练功,练到累极的时候,伏在地上痛哭。
他知道她为什么哭,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刻苦。
那一夜的月色真凄凉。
那时的月深红蓦然看到人影,哭声顿时收住,待看见那个人影是唐从容,她站起来行礼。
“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轻且淡,似有莲香。
这声音月深红多熟悉,唐且芳时常模仿给她听,终于她也会模仿,于是,她用同样的声音,道:“家主深夜到此,有事吗?”
唐从容身子轻轻一颤,常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别人耳中是什么样子,他却是再熟悉不过。在学易容术的时候,两人互换容貌与声音,唐且芳就是唐从容,唐从容就是唐且芳。这时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那样钝钝的痛楚又来了,他微微吸了口气,“你怎么……”
“是他教我的。”月深红脸上还有泪痕,凄然一笑,“你忘了他曾教过我易容吗?”
夜风这样冷,唐从容的指尖轻颤,“是这样吗?……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家主不休息吗——”
一句话没有说完,一道寒芒擦着她的发梢飞过,碰掉了发簪,头发散落下来。
“不要用这样的声音跟我说话。”唐从容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飘忽,淡淡的却不容人抗拒。
月深红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大声极了,“那么,用这种声音吗——”
花漫雨针抵在了她的眉心,唐从容的眸子剧烈动荡,月色倒映在里面,那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平日里,这个世界风淡云轻,而今她终于看到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她笑得更加欢快,“这是他的声音,我也学会了。你害怕听到这样的声音吗?你逼走了他,不,你逼死了他,唐从容,我恨你!”
她的声音尖利,笑声疯狂,唐从容手中的针刺不下去了。
这个女人因唐且芳而生出的痛苦,不会比自己少。
他慢慢地收回手,看着她。
她的眼中有深深的恨意,还有一种无法抹去的妒意在里面,她笑得更加欢畅,“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你在可怜我?我还没有可怜你呢,你每次来,都坐着他当初坐的位置,这样晚了,还来这里,怎么?你到这里来思念他吗?”
“如果你再说下去,我不会手下留情。”唐从容淡淡道,“想想你的身份,据我所知,月通只有一子一女,月深蓝已废,月通已没有第二个指望。”
月深红一僵。
他说中了她的死穴。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不能走遍江湖去找那个人,她才必须留在这里,必须留在这个地方面对所有回忆。
“你是未来的青城掌门,肩上压着重担,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唐从容的声音仍然是淡淡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在里面,“月深红,这样的滋味,我比你多尝十九年。”
她眼中的狂执慢慢消失,只余悲伤。
唐从容在她面前站着,夜风拂动他的衣摆,他的脸色看不出悲喜,眉目温婉。
这样一张脸,她有多熟悉?她扮过无数次的唐从容,然而今日才知,唐从容就是唐从容,唯一能易容得像的,只有唐且芳。
“如果你现在有空,跟我来吧。”唐从容说着,缓缓转过身。
月深红跟上去。
夜凉如水,他们往拂晓轩去。
到院门口的时候,唐从容站住。
门关着,里面的下人们都睡了吧。就那么静静站着,心上凄凉如梦,这门一推开,就是那来过无数遍的庭院,就是那见过无数遍的下人。拂晓轩的房屋布置,闭上眼睛都看得见。
他轻轻伸出手,叩门。
守夜的下人听了,连忙打开,嘴里还道:“领主回来——”说到这里怔住,“家主好。”
“他在闭关炼药,尚未出关。”唐从容淡淡道,“你下去吧,不用伺候。”
下人依言退下,他踏进院门。
月色在树下投出阴影,屋子的轮廓安静又熟悉。
唐从容轻轻地微笑。
啊,一切都同从前一样。走进院门,往右转走廊,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推开门,迎面就是一大巨大的镜子。
屋子静静地等他走进来。空气里有无数的浮影,那是儿时的唐从容和唐且芳,往彼此脸上抹易容药物。忽然一时兴趣,给他加两撇胡子,他也毫不示弱,拿出一顶雪白的假发套在他头上。
原来一切都还在,从来不曾消散。他们的影子全留在了这里,在这个夜晚,一寸一寸地苏醒。
唐从容痴痴地看着。
许久许久,才想起月深红,微微一顿,点上灯,“进来吧。”
月深红忽然拿出手帕递给他。
他愕然。
手帕轻轻抚上他的脸,月深红的声音低哑:“你哭了,自己不知道吗?”
唐从容才这瞧见自己在镜中的脸,已满是泪痕。
他静静地擦了泪,声音仍然是淡淡的,只是喉头微有哽涩,“你试着改变自己的面貌,让我看看你已学到了哪里。”
月深红便对着镜子易容,手势十分熟练,不到半刻,镜子里便显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唐从容的眸子有些凄伤,“这是他教你的吗?”
“是,他只教我化这一张脸。每一天,我扮成你,陪他说话,吃饭,他会像孩子似的依恋我,即使我练功他也在一旁看着。”月深红看着他,“后来,他不教我了,我还时常会易容成你的样子,你看,像吗?”
“像。”唐从容说着,眼中泪水竟似又要流下来,自己吸了一口气,将这酸楚的情绪倒回去,“但是模仿一个人,容貌反在其次,举止神情才是最难的。”
月深红怔怔道:“你要教我易容吗?”
“你不想学吗?”
月深红苍茫地一笑,“想,自然想。”
于是月深红重新开始每天练完功便到拂晓轩的日子,起初在传功房到拂晓轩的路上会有种错觉,仿佛在那个房子见到的人会是唐且芳。
唐从容和唐且芳的教法,如出一辙。完全一样的易容手法,完全一样教导,月深红恍惚觉得,教她的人是唐且芳。
有一次,传功房的操练结束得比较早,她也比往常更早一点到拂轩晓,已经有人在屋子里,听到推门声,回过头来。
月深红脑门“轰”地一响。
那人微微一笑,笑意先是嘴角,再是眉梢,次后整张脸都焕出一层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