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进了内城她才蓦然想起今天长老们给药王谷的大弟子安排了午宴,只是正午已过,只得改成晚宴了。央落雪一听她说到“宴席”,忙摇头,“别,我最不愿跟一屋子不相熟的人吃饭。”见她张了张嘴,就知道她要抬出药王谷和娑定城两家之谊的大道理来,抢先道,“你要真有诚意,晚上在扶柳轩备几个素菜,再带一壶好酒,足矣。”
于是午宴改成晚宴,晚宴又改成私宴,长老们听说后,忙不迭地点头,“一切皆按大小姐安排。”大小姐和央神医逛街的消息已经从外城传了进来,长老们要管住自己切莫笑出声来,那样大小姐恐怕会不好意思。
即使是身负无形剑气的剑神,即使是娑定城的大小姐,她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啊。这里谁没有过十八岁?谁不知道十八岁时烦恼与甜蜜,萌动与羞涩?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虽然央落雪并没有约情人,但晚霞堆在天边,淡白的月牙挂在树梢,黄昏的晚风吹来,每当这种时刻,总会让人们的心里感到一丝又甜蜜又惆怅的奇异滋味。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走在前面的是百里无双,侍女托着酒菜。
酒菜摆在院角上的亭子里。亭子四面临风,是夏天常用的凉亭。但现在并不是乘凉的时刻,百里无双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应该坐在屋子里。”
“可是坐进去,就看不到这晚霞了。”他微笑着说,向西天扬了扬下巴,“看,这个时候,是晚霞最美的时候。”
也是晚霞快要落去的时候,瞬息万变。一抹蓝,一抹青,一抹紫,一抹红,夹着深浅不一的橙与黄,世上最顶尖的画师也调不出的梦幻颜色,都出现在此时天空上。
仿佛只有呼吸之间那么短的时间,绚丽的云霞落了下去,只剩几丝云像是绯红的轻纱一样挂在天边。那一块天幕显出淡淡的天青色来,就像每天早晨天刚刚亮起的颜色。
连接天边的,是娑定城铁灰色的屋脊和飞檐,它像一只眺望着云霞的、温柔沉默的兽。
这座城,这片天空,百里无双看十八年,却没有哪一次,发现它们这样美。
霞光映在她脸上,转瞬又收去,她仿佛有些痴了。
央落雪第一次看她露出这样温柔清丽的神情,提着酒壶的手顿住,仿佛也痴了。然而她的脸一动,他就飞快地低头去倒酒,长发如水一样从肩头滑下,遮住他的面颊,天色渐渐暗下来,没有人看到他脸上微微发红。
他将酒递给她。
她接过来,喝了,握着酒杯,一时两下人都静默,谁也没有开口。
黑暗慢慢围拢过来,屋子里的灯光投在院子里,却投不到凉亭中,百里无双咳了一声:“要不,我们进屋去?”
“就这样挺好。”
央落雪的声音很轻淡,在黑暗里听着,分外安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好,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么就在这里吧,黑暗莫名其妙地令她觉得安心,她轻轻笑了一下,“可是,看不到夹的是什么菜。”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笑意,忽然觉得应该搬到屋子里去,灯光下可以看到她的笑容。让这个人笑多么不容易,“那就看运气啦,挟到什么是什么。”
“酒会不会斟洒出来?”
“怎么,怕浪费了娑定城的好酒吗?”
“据我所知,你的酒量只能算一般,就算喝一壶倒一壶,也足够你喝。”
“哼哼,你未必喝得过我。”
“要试试吗?”百里无双悠悠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因为我从来没有喝醉过。”
“原来大小姐也会吹牛。”央落雪说着,替她满上酒,刚开始没对准杯口,酒倾在百里无双的手上,黑暗中听她轻轻“呀”了一声。他忽然忍不住笑了。第二次再斟的时候,故意偏了偏。
百里无双道:“你是有意的。”
“谁说的?”煞是认真的语气。
她却像是可以想象他此时戏谑的表情,眉眼里有笑意,薄薄的嘴唇勾起来。这样的清晰,仿佛真的亲眼看到一样,她的心跳得快起来,一句话冲到嘴边“你就是故意的”,但是这样说话太奇怪了。她把它吞回肚子里。
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反应,见她无声,想了想,道:“我们就这么傻吃傻喝会不会太无趣?你会不会行酒令?”
“不会。”百里无双道,“不如我去找两个会行的人来?”
“别。”央落雪连忙道,“那,猜谜会吧?”
“只是从前听大师父说过一点……一点点。”
“我也一样,只是小时候听人说过一些。”央落雪在黑暗中一笑,如麝如兰。忽然想,哎,她跟他这样像。身份是这样相近,只要想想自己的日子,就可以看到她的日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推上师门的顶端,背负着整个门宗的希望,他们甚至连朋友都很少,哪里会酒令什么的?但在这初春的夜晚,风冷而沁凉,冰晶似的,叫人清醒又叫人迷醉,忽然就有了这种闲情闲趣,央落雪道,“你先出谜面。”
百里无双想了想,思维的触角一直探到童年去,想起一则:“我在青山永无踪,好个画工难画容。人人话我无用处,三国之中立一功。”
这是乡间流传的谜语,不文不工,说完她补充:“猜一样东西。”
哪知话音才落地,央落雪便道:“风。”
答得太快了,百里无双微微一愣,央落雪道:“这个我听人说过。”他的声音里不无得意,“——喝酒吧。”
百里无双喝了,便轮到他出谜面:“东方一棚瓜,伸藤到西家。花开人做事,花谢人归家。也猜一样东西。”
“太阳。”百里无双答得居然也不比他慢,“这个我听大师父说过。”
他便喝了酒,道:“该你了。可别再出我听过的。”
她想了想,“吹笙打鼓上彩楼,男人装作女人头,容易少年容易老,一时欢乐一时愁。猜一桩活计。”
“又是我听过的。”央落雪笑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见他一双眼睛水光致致,他道,“我也说个给你吧:荒山野地造高楼,富贵荣华事必休,父母男女多是假,洞房花烛假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