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杨定远一口远比他流利的俄语，这年轻日本人搞不清他的来头，有点畏缩不前。杨定远也不理他，把水喂给了绑着的那人。这年轻日本人拉了拉那老日本人，说了句什么，多半是让他走的意思，可是老日本人却没动弹，只是看着杨定远那匹马。两人叽叽呱呱说了一通，杨定远一字不懂，也就不管他们。给那人喝完了水，他正要走，老日本人却走上前来，一把拉住了他，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杨定远不知他要干什么，虽然不快，但见他年纪不小了，便问道：“你有什么事？”
老日本人又跟放炮似地说了一串，那小日本人走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我父亲……买你的马……”
杨定远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匹马虽然听格里高利说种很好，可到底是匹残马，那老日本人买去下汤锅么？可看这老日本人的眼神，却似父亲看到了儿子一般。杨定远板着脸道：“不卖，你们走吧。”
年轻日本人有点沮丧，向老日本人说了一句，那老日本人却如丧考妣，一把抱住了马脖子，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嘴里连珠炮也似地说着日本话。杨定远吓了一跳，问道：“你父亲要干什么？”
年轻日本人也有点急，他的俄语又不太好，结结巴巴地又说又比划，说了半天杨定远才算明白过来。原来这老日本人和格里高利一样当过兵，当时就在秋山好古麾下，说不定十几年前还跟格里高利照过面。这匹马是他当年骑过的战马，在一次交战中这老日本人被砍断了一条手臂，落马后被人救回，可马却不见了。这十几年来，他做梦都想着自己的坐骑，没想到居然在这儿见到了，说什么都要赎回去，说是愿意拿金子来换。
杨定远哼了一声，说道：“这是刘掌柜的马，你想要，跟我说没用，跟掌柜的说去。”
刘掌柜对日本人恨之入骨，这些日本人也不是不知道。年轻日本人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杨定远牵过马，跟着格里高利向另一边走去。虽然给了这两个日本人一个钉子碰，可不知为什么，他对那老日本人却没有太多的痛恨。那老日本人看着马的模样，分明和格里高利差不多。
“杨，你不卖给他么？”
那老日本人对这匹马势在必得，看来真的肯出高价。刘掌柜买下这匹马时没花几个钱，本来就是要下汤锅的，杨定远如果跟刘掌柜一说，花点钱买下来，再转手给老日本人，当中定能赚不少钱。杨定远道：“没想过。老格，你不是跟我说，骑马就是把马当成自己的腿么？我总不能卖了自己的腿吧。”
格里高利笑了笑，捋了捋胡须：“杨，你虽然是中国人，有时倒还真像是我们哥萨克。”
这在格里高利嘴里大概是最高的褒扬了，可杨定远却有点不自在。他也笑了笑，没说什么。
“杨，你让我想起了布琼尼。”
“谁？”
“是当初军团里的一个同伴。”格里高利淡淡地说着。
那时候的格里高利没那么老，腿也没瘸，布琼尼也就差不多杨定远现在这岁数。他们同是顿河哥萨克骑兵团的成员，布琼尼是一个队里的同伴，当兵才几个月，还有点怯生生的。那一次在奉天，当格里高利被枪击中了腿，落马在地，正以为会结束生命的时候，布琼尼忽然飞马而来，提起倒在地上的格里高利，逃出了如乱雨般飞射的子弹。
“杨，你和布琼尼一样，你们都有鹰的眼神。”
也许是这句话太玄妙了，杨定远怔了怔。
“鹰？”
“是的。”格里高利抬头看着天，又道：“杨，我也要回故乡去了，愿神保佑你早点发财，好早点回故乡去。”
他骑着老马向前走去，嘴里低低哼着首歌。杨定远还是第一次听他唱歌，格里高利的声音虽然并不动听，但这歌声却极是哀婉。杨定远也听不真，隐约只听他在唱：“不如当初与你不相见，不如当初与你不相恋，省得如今再不见你面。”
这是他们哥萨克的情歌么？杨定远看着那老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和格里高利共处了这些天，他还是第一次说起战场上的事。现在格里高利走了，仿佛带走了什么，也仿佛给他带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