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的余光直接跳过了许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却见石越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感觉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吕惠卿顿觉心有戚戚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着头皮正准备说话,却听萧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辩,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谓天下之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每不为夫子之所悦。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
众人不由得全都愣住了。大苏文章天下传诵,连赵顼都知道萧佑丹这段话,是苏轼《荀卿论》中的,众人正不知道萧佑丹用意,却听他笑道:“——此苏子瞻之名句也。臣愿以此为比,‘观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墙之火炮,封丘门外之夏人,此固为难能可贵者;然臣虽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称,臣所欣然悦服,千里南来祝贺者,正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观汴京城中,百姓以皇太后圣明,因皇太后生辰而欢欣雀跃,家家户户设香祷告,愿皇太后千万岁寿。皇太后得百姓拥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为尧舜者,臣以为,正是此事也……”
萧佑丹并不想让宋朝臣君太过于难堪,于是顺手又搬了一架梯子过来给赵顼下。然而这却让赵顼更加憋闷——萧佑丹满口称赞的都是高太后的“懿德”。的确,高太后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中极得人心,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了不起的举动,但是她约束娘家人,高家没有人敢在外面胡作非为,逢年过节,也常常对百姓有点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为百姓进言——这么着日积月累,一丁点一丁点的好积累起来,百姓互相传颂,有时候连别人做的好事也附会到了高太后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后在百姓心中的好名声。对于大宋朝而言,有这样的一个好太后,的确也是福气。然而——这又关赵顼什么事?这中间有他的什么功劳?而且,这表面上是让他下台阶的话语中,隐隐约约,依然是在他讥讽他所恃的,不是仁道,不是礼义,告诫他应当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这更让赵顼感到不舒服。
但偏偏萧佑丹的话还轻易驳斥不了。
他占据着正礼。赵顼可以想象,这殿中有许多大臣一定都在心里暗暗点头,并且暗自感到羞愧——这么大义凛然的话,居然不是由华夏正朔礼义之邦的士大夫说出来,反而让一个夷狄在朝堂之上,教训着宋朝人什么才是礼义仁道……
但萧佑丹对自己的满口仁义其实是不怎么相信的,只要实力足够,他是绝不介意以力服人的——不过,此时,却见萧佑丹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盏,高声道:“臣祝圣明的大宋皇太后陛下千万岁寿,祝大宋皇帝陛下千万岁寿!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吕惠卿深知再不下了这个台阶,亦只能自取其辱,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亦直起身子,高举酒盏,道:“臣等谨祝皇太后陛下千万岁寿!祝皇帝陛下千万岁寿!”迟疑了一下,又道:“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众人连忙纷纷直起身来,举杯祝贺。萧佑丹忙里偷闲,又看了王尧一眼,却见他说到第二句之后,便闭上了嘴巴。显然,在这里,不是人人都甘心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的。
石越离开集英殿后,不觉百感交集。萧佑丹算是好好给大宋君臣上了一课,此人不可小觑,以大辽如今人材之盛,别的人只怕亦不可小视。刚刚皇帝显然是被憋闷得厉害了,宋朝被契丹压了百余年,一直在心理上有劣势,好不容易出了头,皇帝想在口舌上占点便宜,也是人之常情——虽然这几年外交上宋朝其实占尽了便宜,但皇帝毕竟这还是第一次亲自面对辽国重量级的人物。然而却没料到竟碰上个厉害角色,弄得灰头土脸。皇帝后来一直喝闷酒,李向安委婉拦了几次,都没挡住,散宴的时候,瞧赵顼的神色,显然是有点喝醉了。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种辩论,石越自认也非萧佑丹的对手——在国内的辩论,他擅长的是用事实说话,这样比起那些空谈义理的人,他的话就更有说服力。而面对西夏人时,很明显,西夏人读书还不够多,并且宋夏之间地位、实力,都有很大差距。石越也很容易占据到主动权。然而,萧佑丹却绝不一样,他背后的辽国,是长期与宋朝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大国;而萧佑丹本人智计出众,十余年来显然又很下了功夫了解宋朝,竟然连苏轼的文章都读得通熟……石越是颇疑心他刚才在集英殿的话,还有点挑拨离间之意的。他站在“礼义仁道”的立场,看起来是宋朝的诤友,但实际上却处处迎合着旧党的思想,若非他是辽人,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司马光的门人。也许,这表明潜意识里,辽国更愿意与传统的宋朝打交道,而不是变化中的宋朝……但考虑到萧佑丹本人其实是纵横家之流,石越不能不怀疑他居心叵测。此事肯定会成为旧党的口实——在旧党看来,这是把脸丢到辽国去了。而新党因此给旧党扣上“勾结契丹”的帽子,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的朝局,已经如同一个人在走钢丝,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便算没什么事情,也不容乐观。萧佑丹这时候施点手段,若是处理不当,很可能矛盾便会提前激化。
石越满腹心事地回到府中,他知道梓儿正在宫中,也不回内室,便径直往书房走去。因知道今日汴京有热闹瞧,石府给仆人放了假,府中稀稀拉拉也没有几个人。经过回廊时,却见石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给石越行了个礼,笑道:“学士,密院的司马大人来了,与潘先生正在书房说着话。”跟了他十几年,石安也已经老了。
“知道了。”石越勉强笑着点了点头,“你怎么没去大相国寺?”
“小的都在汴京呆了几十年了,有啥热闹没瞧过?”石安憨声笑道,“那边人也太多,我过去也只能看见别人的背。让儿子领着几个孙子去就行了,府里今日没几个人,我也不放心,四处看看——那些护院的小子太年轻,信不过,刚刚还看到几个人聚在一起关扑,府里啥时候有这规矩?都以为今日算是过节,便懈怠了——去年元宵,邵侍郎府上,便不是丢了好些东西么?”
人老了,话便多了起来。石越笑了笑,道:“侍剑不在家里么?”
“侍剑?”石安笑道,“学士走了没多久,便被县主叫走了。”
石越顿时一愣,不用问他也知道是哪个县主——但柔嘉今非昔比,早已不是胡作非为的性子,却不知她把侍剑叫走做什么?他摇了摇头,又吩咐了石安几句,便快步朝书房走去。绕过几道回廊,远远便见司马梦求与潘照临正在书房中说着什么——二人也同时见着了石越,连忙停了交谈,起身相迎。
石越进了书房,司马梦求见了礼,不待石越坐下,便即说道:“学士,智缘大师回来了。”
“哦?”石越一怔,望着司马梦求,问道:“如何?”
司马梦求苦笑道:“王介甫不肯出山。”
“啊?”这是石越并没有预料到的挫折,他将目光投向潘照临,发现他也在苦笑,显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司马梦求道,“智缘大师说,王介甫没有退还使者的诏书,也没答应复出,说明他还在犹豫。此外,据智缘说,王介甫就交钞的事,给吕吉甫出了不少主意。二人至今都有书信往来,可见王介甫并非不关心世务,而是对吕吉甫心有不忍……”
“智缘都游说不动,还能有何良策?”石越颓然道,这一天之内,他受了太多的挫折,“难道吕吉甫真的命不该绝?”
“或许可以找桑夫人试试?”司马梦求试探的问道。
石越摇了摇头,“王介甫并非儿女子所能动者。若我亲至金陵,还有五成把握能说动他,但我也不能离京……”
“还是我走一趟罢。”潘照临道。
“不行,如今京师瞬息万变,潘先生不能轻易离开学士身边。”司马梦求立时否决了潘照临的建议,“连子柔也要召回来。”
“我接到的上一封信,是说子柔到了凌牙门。他要我把信寄到杭州某处……要多久才能回京,只有天晓得。”潘照临道。
石越叹了口气,“不用着急。吕吉甫既然稳住了阵脚,事情也未必会如我们想象了。福建子不是好相与,我料他马上就会反击。只是不知道是先朝文彦博还是司马光下手罢了。要扳倒他,只好指望蔡元长的了。”
“蔡京信不过。”潘照临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他信不过。”石越淡淡道,“所以,若无十成的把握扳倒吕吉甫,蔡京便有什么把柄,也不会露出来——他怕伤及自身。但寻常的东西,我也用不着,我要的便是能一击致命的把柄。太府寺卿已经换了薛向,我不信抓不到福建子的把柄。太府寺这么油水十足的衙门,哪有猫儿不偷腥的?!”
“学生担心的却是益州的局势……”司马梦求沉声道,“若王介甫不肯复出,益州要如何收拾?还有萧佑丹这次南下,只怕也不安好心。”
石越听他说到萧佑丹,不由问道:“纯父侦知到什么了么?”
“河北房实是酒囊饭袋。”司马梦求一提起此事,便一肚子的气,“我现在都不知道河北房里面谁是通事局的奸细——几个潜伏在契丹的要紧人物,死的死,变节的变节,损失惨重。真正独掌一面的人材,委实难得——栎阳县君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实是无双国士——不过是受人一言之托,她到现在还照顾着李清的孤儿寡母。且学生看她不愿意离开陕西,亦不好强求。而今真能与通事局周旋的,馆内真是屈指可数。学生只得权且求智缘大师暂管一阵,然后设法调文焕过来。”
石越与潘照临听他这么一说,便已经知道职方馆对萧佑丹的目的实是一无所知。石越温声安慰道:“纯父不要急,胜败乃兵家常事。”
司马梦求脸一红,忙道:“是。”他在辽国之时,最忌惮的便是萧佑丹。这时碰到了老对手,虽然他在暗萧佑丹在明,却还是吃了这大亏,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收买多少官员,安插多少细作,这些都是小事。职方馆第一紧的大事,是要弄清楚辽国各地的物价、税赋,百姓有无怨言,官员的背景、操守,朝中的派系斗争,还有驻军的人数,将领的喜恶,险要关隘的地图。这些都能做好,便足够了。一时间的争斗输赢,左右不了大局,不必过于介意。”
“是。”
石越提醒司马梦求后,便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益州局势,如今我也已无能为力。只要王厚、慕容谦尽快赴任,也许有转机也说不定。”
潘照临默默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反驳。他从石越的眼神,便知道连石越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益州路?潘照临隐藏了心里的想法——只要益州局势无法稳定下来,吕惠卿的相位便不能真正的安稳,这才是福建子的致命伤。石越明白这一点——否则他不会反对自己离开京师,但他却在下意识地逃避,以求良心的安稳。然而潘照临却是没有这种顾虑的,一将功成万古骨,要扳倒吕惠卿,越过司马光,重新回到政治核心,掌握权柄,脚底下怎么可能没有踏脚石?从某种意义来说,不管石越自己心里怎样想,大宋朝的危机,就是他的机遇。
这是冷酷无情的事实。
但潘照临没有必要将这一切说出来。
便在这时,只见一个家丁急急忙忙向着书房走来,禀道:“宫里李都知派人来传话,说是有急事。”石越连忙起身,道:“快,带路。”他听这口气,便知道不是传旨,而是李向安悄悄着人捎话。
到了客厅,却见一个小黄门抱着双手,在那里踱来踱去,神情惶急,见着石越出来,老远便叫道:“学士,出大事了!”
石越心里一惊,便听那小黄门连珠价地说来,直听得他脸色发黄,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3.
潘楼街某处。
石蕤牵着淑寿的小手,指点着店子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口中不住价地介绍着,“这便是上回我说的七夕的小土偶,阿旺几天前买过一个给我……”随着她的介绍,四双又是惊奇又是羡慕又是兴奋的目光,齐齐地望着一对小人偶——那一男一女两个小人,放在雕木彩装栏座中,用金银珠宝装饰着,对于这群孩子来说,实在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快把它给我!”淑寿身后的赵佣指着那对小人,用命令的语气大声喊道。却被淑寿一掌狠狠地打到他手上,“你没听璐璐说么,在外面买东西是要钱的。”
赵佣冷不丁被姐姐打了一下,一脸委屈地望着淑寿。
“带你出来就不要捣乱,说好都听璐璐的。”淑寿威严地道,“要不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六哥,下次我带一对给你。”石蕤安慰地说。
“我也要!”
“我也要!”
“我也要!”
她话音刚落,刚刚还非常威严的淑寿,与赵俟、狄环一起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石蕤略显为难地望了三人一眼——这男女小人偶是宋人七夕流行的物什,眼前这种玩偶,要数贯缗线一对,淑寿与赵佣、赵俟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自是不知这是一笔多大的“巨款”,石蕤虽然不过六七岁,却是自小被石越教育着,颇有些金钱观念的,自是知道这一对人偶,就要花掉阿旺一个月的月份钱。她也颇有点担心买不起——但这迟疑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立时便想到,大不了找外翁外婆要便是了。她父母管教甚严,但是桑家二老,对于这个外孙女却是疼爱得似心肝宝贝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有价也会给她摘下来,何况区区几个玩偶。
“好,那便一人一对。”石蕤慷慨地应诺道。
四人大喜过望。石蕤又指着一个用黄腊雕成的小乌龟,得意地介绍道:“这个叫水上浮,放到水上,象船一样,不沉的。”她说完看了一眼赵佣,见他嘴唇微动,连忙又补充道:“上次阿旺带我来,想买给我,但是我妈不让。”
但赵佣却丝毫没理会她话里的暗示,又喊道:“我也要一个。”
立刻所有孩子便又跟着接道:“我也要!”
“好吧。”石蕤有些勉强地应道,心里却已经在嘀咕起来——这么多钱就这么白白花掉了,外翁外婆虽然会给,但是被父母知道,却未免要挨训。她本来还想带他们看看“果实将军”、“种生”、“花瓜”等新奇物什,这时候眼见着太子殿下见一样要一样,心里不由打起退堂鼓,再也不肯多说了。
她念头一转,问狄环道:“环哥儿你带了多少钱?”
狄环从腰边取出荷包来,翻开来数了数,几个孩子围着数了半天,统共不过五十文多一点。石蕤不由大起鄙夷之心,道:“环哥儿,你的月份便只这些么?”言语中竟是大有怜悯之意。
狄环也是甚少花钱的勋贵子弟,兼之清河管教甚严,亦极少出门,也没什么金钱观念。便这几十文钱,都已是好不容易攒下来,准备用来偷偷叫伴当给他买零食的——虽然此时这几个小孩身上,也就他一个人还有点铜钱,但听到石蕤刚刚慷慨地许诺下这么多东西,这时候被她嘲笑,想起刚才还炫耀自己有“很多钱”,顿觉脸红。低声道:“我的钱都是管家管着。”
赵佣却鄙夷地说道:“君子不言利,钱这种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
石蕤横了他一眼,道:“那等下我们坐马车你走路,我们吃肉饼你看着。”
赵佣顿时语塞,便听赵俟问道:“璐璐,我们要坐马车么?”
“当然坐。”石蕤俨然便是众人的导游,道:“曹婆婆肉饼在朱雀门那边,我们走不了那么远的。不过,环哥儿的钱太少,租不起马车,只好坐驿车,四文钱一个人,走到前面的街口便有驿亭。”她说的驿车,是汴京时兴的公交系统,一种比寻常马车更长更宽的马车。淑寿几人都是闻名已久,但却从来没有机会坐过,这时不由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璐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狄环几乎是崇敬地问道。
“我外家在这里啊,阿旺和侍剑都带我坐过驿车的。”石蕤得意地回答道。
众人羡慕地“啊”了一声。却见淑寿转过脸,对赵佣道:“你要坐车还是走路?”
赵佣迟疑了一会,毕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低声道:“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