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人明注意到这一点,淡淡地笑,说:“烁,你一直都太节制自己,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新鲜的味道呢?”说罢,他两指拈起陶泥圆口杯,笑吟吟地端到皇甫烁面前,说,“这茶要滚烫才好喝,凉了味道就奇怪了。”
平端着的圆口杯悬在半空,皇甫烁的眼睛正对着这一杯茶,昙花霸道的甜香混合着碧螺春的淡香,嗅起来味道古怪得像眼镜蛇的毒涎。皇甫烁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台旁,只留下一个背影给陆人明。
“明,”陆人曦已经过来,端起茶杯,深深地呼吸,做出陶醉的样子,说,“你没听说过‘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这样的话吗,又何必一直自讨没趣?”
想必,这已经不是皇甫烁第一次拒绝陆人明的“好意”了。
陆人明苦笑,将茶杯放到自己嘴边,也是一嗅,才缓缓地抿了一口,沉默不语。
“明,”陆人曦亲密地吊住陆人明的脖子,贴着陆人明的耳朵吹声,压低声音说,“烁一直对自己严苟,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烁,白崇川,还有明你,身上压着的担子何其重,你是可以谅解他的!”
停顿了一会,陆人曦又说:“从前烁总是待在他那一个封闭的,毫无人气的城堡里,现在,他愿意和我们一起来千灯镇,读仙境完全高中,已经是了不起的改变了。”
陆人曦说话的声音很低,但皇甫烁却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
窗外,已经夜色深沉,院子里开着的一大蓬一大蓬的玫瑰,如今被夜色渲染,便如同一幅墨泼的中国画一般。
他对着这一幅中国水墨画,心里想对明、对曦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众人只看到他风光无限,一路鲜衣怒马,意气飞扬,可有谁又知道在这辉煌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呢?
皇甫第二代继承人,皇甫老爷子原来属意聪慧世故的小叔皇甫天伦,但皇甫天伦为了一个女人而叛出皇甫第一组,这是皇甫家族的耻辱,而他的父亲,体弱多病,勉强活到三十多岁便撒手而去。
皇甫老爷子虽一代枭雄,奈何白发人送黑发人,虽然外表一切如常,可心底却一定痛苦不堪,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皇甫烁身上。皇甫烁的身上寄托着三代人的未来与梦想,这是荣耀,也是枷锁。
他从小被皇甫老爷子一手抚养大。
五岁时,便有学识渊博的国学大师每日上《论语》。六岁,开始练剑。七岁中踏入社交界,小小年龄却要被大人众星拥月的围着,出席上流社会的宴会,独自去面对阴霾凶狠,圆滑世故,幸灾乐祸,怜悯惊讶的眼光。八岁被绑架,没有报案,但皇甫老爷子动用一切关系,得救时眼睁睁看着绑匪被愤怒的皇甫老爷子鞭抽而死。十一岁他隐姓埋名,被逐到距离遥远的另一个沿海城市,无依无靠没有一分钱没有一个人陪伴地扔在肮脏阴暗的暗巷,在那里度过了三个月,他学到外表斯文若君子,实则心狠手辣,待人无情。十三岁,老爷子盛赞他“锋芒内敛,必成大器”。十五岁,他开始进入家族事业,隐隐有少年老成之风范。
这一切,笔墨写来虽简单,但其中艰辛曲折醉苦疼痛却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呢?
他不喜欢被强迫,也再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聪明如陆人明,又怎么会不明白,一再地想让他的简单的生活习惯变得复杂呢?
只有生活习惯非常简单的人,才能永远保持头脑的清醒,才能谋大事。
像是白崇川,因为有所羁绊,每一次抉择都痛苦不堪,即使生活得更真实,即使可以收获许多,但也一定会失去许多。
他并不欣赏白崇川的现在。
之所以会到千灯镇,只因他欠了白崇川一份人情。如果,在心海湾,不是白崇川拼命地拉着他后退,也不至于退到悬崖,一步踩空,以至于失忆。
这一份人情他一定要还。
陆人明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皇甫烁。
有时候,他觉得皇甫烁是可以倾心抛头颅的朋友,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皇甫烁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皇甫烁既不骄傲,也不多言,看上去也没有贵公子的气派,但偏偏每一个人见到他,总得毕恭毕敬,似乎他有一种天生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气势。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就如同是见到了神一般,不敢亵渎,让人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地生活着的皇甫烁,真的能感觉到快乐吗?
抑或是,皇甫烁只为了责任而生。
“明,明……”陆人曦娇憨地趴在陆人明怀里,似乎睡着了,一般清甜的男人体香扑鼻而来,陆人明突然觉得心底燥热,没有办法再思考了。
他伸出手,从沙发上挽下一条虎纹被,盖在陆人曦的身上。
“白露……”陆人曦又低低声地呢喃着这个名字,他修长的眉颦了起来,双手却抓得更紧了,如一只小猫贴着陆人明宽厚的前胸。
陆人明陡然觉得心酸,他缓缓地抬起手,轻触曦紧锁的眉头。
不论是谁,总会有这样的,那样的烦恼的,不是吗?像烁,曦,白崇川,白露,甚至是他自己,都一样。
每一个人都会有烦恼,富贵的人怕生命易逝,贫穷的人担忧明天的早餐无着落,乐观的人遇到了不爱她的另一个人,悲观的人只觉得命运永远在跟他作对,但无论是谁,有什么样的烦恼,我建议你最好到千灯镇去一趟。
如果你寻得到凤凰江畔的仙境完全高中就最好了。
王蓉就在仙境完全高中的高一(3)班。
今天早晨的第一节课,她是踏着浓浓的白雾进入教室的。
奶白色的雾,就好像是又浓又稠的鲫鱼汤。
班主任走进教室的时候,微眯了一会眼,才能够适合教室的光线。
已经坐在教室的同学们却丝毫没有这样的视线阻碍,他们第一眼就望见了空空的,弥漫着浓雾的教室门,耳畔似乎听到了猫科动物轻而宁静的脚步声。
多年以后,仙境完全高中高一(3)班的学生们,仍然清晰地记得那脚步声,就如同是仙人的天籁悠扬地传来。
然后,隐约有一个身影站在了浓浓的雾气之中,这朦胧的身影逐渐地清晰了。
——那不是圣经里的天使吗?
除了背翼少了白色翅膀之外,这个干净的,有着温暖笑容的少年就像是天使一般!
雾气似乎逐渐地消散,一抹金色的阳光躲入了教室。
班主任在讲台上发表“让新同学融入班集体”的演讲,语调如往常上课一般抑扬顿挫,但同学们却连一句都听不进去!
几个女生开始传纸条。
“这是不是我们每天到凤凰江畔‘遇’到的小白吗?就是祖奶奶家的小白?哈哈,他竟然来仙境读书!竟然就在我们的班中!”
“嗯嗯,我一睁眼就看到他!闭上眼也看到他!怎么办呢?”
“他就坐在我右侧第四张桌子靠墙的位置!这么近的距离,我快要无法呼吸了!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太厉害了!我要晕倒了!”
这个快要晕倒的少女把纸条传给了正在发呆的王蓉,小小声地开玩笑:“王蓉这丫头,看见天使居然乐傻了。”
王蓉不是乐傻了,她只是感觉有些奇怪。别的人都在注意着白崇川,可是她偏偏只看到和白崇川一起进来,沉默的,像一株不引人注意的小草一般的少女——白露。
白露隐藏在蝴蝶般的睫毛下那一双倔强的,明亮的眼睛,让她无端地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一幕:那是一个暴风雨的下午,学校教学楼后的一大片开得正欢的芒草被狂风卷得如同折了腰一般。她本来极爱这浪漫的芒草开出的白色的花,不禁惋惜起来,为这些可能再也开不了的白色芒花可惜。哪里料到,第二天风和日丽,她踏着楼梯上行,不经意地看一下教学楼后的芒草,竟又奇迹般地挺直身子,雪白的芒花在柔风中摇摆着跳舞。
白露就让她想起了这一片生命旺盛的芒草。
宁静的仙境完全高中沸腾起来了。
——这是因为仙境完全高中转来了一些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如天使般绝美,一笑倾城的绝世美少年白崇川。”
“神一般清远,高贵的少年皇甫烁。”
“眼睛细长,睫毛如洋娃娃的优雅少年陆人明。”
“媚视烟行,能让人在那如有白雾萦绕眼睛中迷失自我的少年陆人曦。”
“喂,还有一个转学生呢!”有人嚷嚷。
“谁啊?”
“嗯,就是那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少女。”
“戴黑框眼镜的女生很多啊,”听者不屑地说,“你说的是哪一个?”
“好像是叫做白露哦。”
“不认识!”
“没听说过!”
“无聊!”听者皆大声地谴责。
被集体唾弃的女生低下了头。
白露在哪里呢?
此时,已近黄昏。
校园逐渐地空寂下来,触目可及,皆是繁花绿树,空气里充满着针叶树木的芬芳。
白露已经恢复了放学后读书的习惯。
她在百年槐树下坐着,看一本书页扉黄的小册子《中药奇谈》,读了一遍又一遍。
槐树枝节盘虬,叶子细碎茂密。倘若槐树后躲着一个人,那谁也不会发现。
槐树后是否藏着一个人呢?
白露又读了一遍《中药奇谈》,终于合上了书扉,她伸了一个懒腰,对着槐树的方向说:“陆人曦,出来吧。”
百年槐树的粗壮枝干后果然露出了一角浅蓝色的衣裳,陆人曦缓缓地走了出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白露不回答,只笑着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不是躲在这里等你,也不是故意要躲在树后不见你的!”陆人曦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地嚷嚷,“我比你先发现了这个地方,比你早来了半个时辰!”
陆人曦唯恐白露不相信,向着槐树招手,嗔怒着说:“烁,你出来啊!”
风吹得树叶沙沙响。
天空。青草。槐树。清新而干燥的空气。
白露绕到槐树后,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良久,才说:“陆人曦……”
槐树后藏着什么?难道皇甫烁——
陆人曦纳闷地想着,当他也踱到了槐树后时,他的脸上也浮现出和白露一样奇怪的表情。
这一株槐树长在学校的后围墙旁,甚至还有一些枝桠伸出了墙外。
槐树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但槐树垂下来的一截枝桠上用粉色绸带打着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下挂着一双咖啡色的少女平底圆头鞋。
鞋子看上去很简单,却非常的优雅,就像是一朵幽谷里的百合花。
连陆人曦这样讲究华衣美食的人,也不禁赞叹选鞋者的眼光。
白露走到树下,踮起脚尖,手恰好触到了粉色蝴蝶结,轻轻地一拉,鞋子便落了下来,她抱着鞋子坐在了草地上,开始换鞋子。
新鞋子的尺寸刚刚好,穿上去又柔软又舒适。
脱下来的旧鞋子放在了草地上,隐约可见一只鞋底破了一个圆圆的洞。
“曦,你怎么知道我的鞋子坏了?”白露的眼睛亮晶晶的。
陆人曦又露出了一种更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现在,白露一定以为,刚才他说皇甫烁在槐树后只是一个美丽的圈套,想骗白露走到树后发现这一份礼物而已。
白露也一定以为,这双鞋子一定是他选的。
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白露的以为都是错的。
从白露到这里读书之前,他和皇甫烁就在这里了。
在他绕出槐树,和白露谈话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他也没有发现槐树上的这份礼物。
陆人曦忍不住抬头,很认真很仔细地搜寻着这一棵百年槐树的任何一个地方,他的眼睛如猎食的老鹰一般犀利,但槐树上除了阳光,树叶和风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他又打量着通往围墙的这一片芳香而温润的青草地,想从上面找出几个浅浅的脚印。
他失望了。
陆人曦低下了头,却发现白露抱膝坐在青草上,用那一条粉色绸带把旧鞋子小心翼翼地扎了起来,还绑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蝴蝶结。
“嗯,是这样的,”白露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从前我的鞋子都是哥哥买的。”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但陆人曦却已经明白了。
这一双旧鞋子当然也是白崇川买的。而每一双穿旧了,穿坏了的鞋子,白露当然也不会扔掉,她会洗干净了,珍藏起来。
一想到这里,陆人曦的心又酸又苦。
槐树本来是一个极好的藏身处所,但最安全的地方偏偏也是最危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