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白崇川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他喜欢这个地方,那么安静,仿佛与世隔绝,在这里,你可以把心和灵魂拿出来晒一晒,把一些事情像播电影一般慢慢地回味一番。
最近这一段时间,突然在空白的记忆段里涌来了这么些人,他更应该要让头脑静一静,好好地想一想。
所以,放学后他就来了。
可是,这宁静的地方已被打搅。
当他听见了陆人曦娇媚的笑声时,第一反应是藏入槐树叶中,但一种潜在的直觉却指引着他藏入了围墙角落茂密的美人蕉丛间。
美人蕉正在开花,这一种南方特有的植物开三种颜色的花,如蝴蝶翅膀般的淡金色,纯净的玫瑰红,娇嫩的浅粉色。
白崇川就在一蓬浅粉色的美人蕉花丛中。
来的是花一般的陆人曦和那一个天生引人注目的少年皇甫烁。
皇甫烁穿着银白色的唐装,纹着圆形蟠龙图,黑色长发飘逸,恍似白云间来客。
他们在槐树后站了一会,便跃上树端,坐在树叶间,任颤动的树枝洒下一地落叶。
如果白崇川刚才选择错了,此时便尴尬相见了。
然后,白露就来了,她带着一本薄薄的小书册,坐在槐树下,读了一遍又一遍,直读到太阳下山,彩霞疲倦,连风也无力顽皮,乖乖地躲进了她的怀抱。
陆人曦似乎存心要让白露发现,他总是把树上的叶片含在嘴中,不一会儿,便一弹指,让叶片跳起舞来,旋转着落在白露周围。
这时候已经是秋天,落叶繁多也不为奇。
白露抹开了鬓边一片叶子,微微地一笑,仍沉溺于枯燥的文字中。
但只有傻瓜才不能发现陆人曦如此嚣张的行止,所以白露再次从书页中抬头,便唤了陆人曦“出来”。
陆人曦讪笑着走了出去。
皇甫烁一直笼在宽大的袖袍中的手伸了出来,他飘然地站起来,踩着颤巍巍的树条往着围墙走去,一腾身,落在了围墙之外。
几乎只是一瞬间,皇甫烁又出现在围墙上,他的手上多了一双被粉色绸带勾着的少女鞋。
皇甫烁把鞋子绑在一节不高的枝条上,还细细地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他退后几步,像打量着一件艺术品一般地欣赏着这一双鞋子这一个蝴蝶结。
当他纵身再跃出围墙之时,白崇川不禁抚掌。
皇甫烁的这一连串动作,写起来很冗长,但其实却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盏茶时间。
看着皇甫烁敏捷如猎豹,轻盈如雪花的动作,连白崇川也不由得不赞美。
只是,皇甫烁的这一双鞋子明显是要送给白露的,为什么他不当面交给她呢?
为什么他要让白露误会这一份礼物是陆人曦送的呢?
白露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拿着书册,和陆人曦并肩谈笑而去了。
白崇川缓缓从美人蕉丛中站起身来,他的膝盖又酸又麻,根本走不了路,所以只好来到槐树下,就在他坐下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张落在草丛间的书签。
是一张书签吗?
白崇川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张已经泛黄了的照片。
是一个沉睡的小男孩和一个像小兽一般地趴在小男孩怀中的小女孩的照片。
白崇川突然记得,当他到白宅去“寻找”记忆时,曾到过“白崇川”的卧室,那低垂的幕帐,那旖旎的灯光是如此的陌生,但他驻足在一间小型的收藏鞋子的储物间时,心底却像是被拨动了的弦一般。
很多很多的鞋子。
不同款式的鞋子,不同颜色的鞋子,不同质料的鞋子。
旧鞋子。半新不旧的鞋子。新鞋子。
每一双鞋子都让人感觉如此舒服,白崇川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穿上了这些鞋子的样子。
在白崇川的鞋子储藏室的一侧,还有一个小一些的少女鞋储藏室。
鞋子不多,也不少。
但几乎都是旧鞋子了,而连同小小孩童的婴儿虎头鞋,稍大一些的学步鞋,孩童鞋,三四岁穿的吊带小凉鞋,也都井井有条地收藏着。
白露不像白崇川。
白崇川有收藏鞋子的嗜好,白露的鞋子也都是白崇川所买。那一天,当他参观到这的时候,心中方有一丝异样的情愫。
所以,在刚才,皇甫烁挂鞋子的时候,白露坐在青草上绑鞋带的时候,似乎总有什么在他的血液里沸腾。
此刻,白露担着旧鞋子。旧鞋子垂在腰侧,一晃一晃的,像是两只睁大了的眼睛,令白崇川的心似乎燃烧了起来。
白崇川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这一张照片书签,照片中的小男孩依稀有白崇川的轮廓,像是圣经里画出来的圣洁小天使一般,而那一个小女孩,瘦弱,如一支营养不良的花骨朵,却长得不像今天这一个皮肤蜜色,健康而又聪颖的白露了。
但白崇川却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小女孩就是白露。
——因为小女孩的微笑,是一种很纯粹的微笑,不做作不假装,仿佛就是她身上的光芒,淡淡的,像白云一般的柔软,像一个吻那样的甜蜜。
白露的微笑也是如此。
岁月在人的脸上刻下沧桑,在人的皮肤上烙下衰老。
在人的眼睛里撒下混浊,在人的心上印入猜忌。
——岁月却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微笑。
白崇川又想起了那一天。
白露问他:“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当然也不记得在决战前要求我答应你的事情了?”
白露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可是那么奇怪地,白崇川偏偏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正流露出了又欣喜又哀伤的光芒。
为什么欣喜?为什么哀伤?
这岂不是非常的矛盾?
难道白露并不希望他记得过去的事情?难道他的过去有一些晦涩的难以令人开心的情感?难道他与白露并非只是一种单纯的兄妹关系?
白崇川看着这张照片,努力逼着自己去思考,但头脑却越来越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
暮色深沉。
仙境完全高中很静,你走进其中,似乎可以听见星星正在欢笑,草正在生长,花朵正在开放,流淌的水正在聚会。
这种安静令感觉变得不可思议地敏锐起来。
但比起白天的热闹的校园,这么暗的仙境完全高中却让人觉得有一丝丝诡异。
白露手里提着一盏从祖奶奶的储物室翻出来的灯笼。
是从前的老户人家挂在门外的大红灯笼,用薄而透红的宫纱制成,中间点着蜡烛。
灯笼设计得很好,只要走得慢些,再小心一些,风是不会吹灭蜡烛的。
可是,后面似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
白露腾地转过身,背后是偌大的一个操场,并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隐蔽之处。
她走得更快了,但手还是很稳,灯笼里的一小截蜡烛烧着。
不一会儿,她就到了槐树下。
夜晚的槐树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白露并不害怕,她慢慢地靠近槐树,笑了一下,便低下头,在青草丛中找着什么,她找得非常仔细,连角落的美人蕉丛也不放过。
但当她抬起头时,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暮色深沉。
无星无月。天空压边又重又黑的云层。
就快要下雨了。
秋天的雨势缠绵而凶猛。
灯笼里的蜡烛的荧光似乎变得更黯淡了。白露咬着嘴唇,把这一个地方又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当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失望的表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低垂的云朵像千千万万狰狞的地狱之兽。
一道闪电划破了天幕,映出了地狱之兽阴森的气息。
狂风。
灯笼里的一小截蜡烛不知道是被风吹熄了还是已经烧到了尽头。
到处一片阴沉沉的黑暗。
闪电。轰雷。
暴风雨来得那么迅疾。
白露的身子在风中如轻飘飘的浮萍般颤抖了起来,她用手捂后住了眼睛,像一只鸵鸟把自己藏进手掌之中。
撕开天幕的闪电。震破耳膜的轰雷。
白露就如怒海里的一叶轻舟,已经无法控制方向,她又轻又缓地喊:“哥哥。哥哥。”
这就像是一个梦魇。
她已经不能思考。
记忆里一片深深的黑,仿佛已经经历了一百年的黑。
妈妈便在这一片黑色中,呕出了污污的黑血。
小小的白露趴在病重的妈妈身畔,似乎有黑色的腥血染红了她的衣裳。
那也是一个有暴风雨的夜晚,狂风,轰雷,闪电,冰凉的雨帘……这些痛苦的忘记深深地根植于白露的心底。
她害怕的是这样的夜晚吗?
或者,她害怕的是失去。
——哥哥,白露害怕这样的黑暗,闪电,雷声……
白崇川似乎听到一把稚嫩的女童声音在耳畔轻轻地说。
暴风吹来了凉凉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裳。
一把海水蓝一般的雨伞在黑暗中显得特别不起眼。
他往前走着,但每一步都那么迟缓,那么的犹豫。
为什么而犹豫?难道他竟然害怕见到白露。
然后,他就见到了白露,蜷曲着头蹲在槐树下,凤凰江般汹涌的雨水在她单薄的身上流淌。
蓄电筒射出刺目的白炽光。
光如太阳的射线穿透白露紧闭的眼睛。
——是哥哥来了吗?
白露缓缓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个湿漉漉的微笑,她冲了过来,也不管身上的雨水与泥泞,扑入了伞下人的怀抱。
“哥哥,白露害怕这样的黑暗,闪电,雷声……”她喃喃低语,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伞下人也觉得眼眶如蓝田玉般温热,他拥紧了白露,用下巴摩挲着白露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沙哑:“不要怕。白露。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白露紧紧地挽着伞中人的胳膊,恐惧的心变得异常的兴奋,她几乎要大声地嚷嚷:“哥哥,你记得我了!记得这一切了!”
她的手轻轻地抚上伞中人的唇。
——冰冷的,带着异样的颤动的红唇,如兰花一般往上翘的唇角。
“你是谁?”白露倏地推开了伞中的人,在刺目的光线中睁大眼睛。
电筒的光平射着。伞中人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只听见他低低地叹息,把玫瑰红的雨伞移到了白露的头顶,他整个人暴露在倾盆大雨中,雨水在他绵长的黑发上肆虐,良久,才听见他轻声说:“我是皇甫烁。”
“对不起。”白露呢喃着说。
皇甫烁露出尴尬的笑容,他轻轻地靠近一些,声音清冷:“回去吧,要不曦、明、崇川都会担心的。”话没说完,他已经打着伞独自往前走了。
白露侧过脸,咬着嘴唇,终于一跺脚,跟了上去。
风雨越发地凄迷起来,如一卷哀怨的画。
白崇川撑着灰蓝的雨伞站在风雨中。
从下午捡到那张照片书签开始,在缘缘斋中,他就偷偷地注意着白露的一举一动。果然,晚饭后白露悄悄地避开众人,为了不让大家起疑,蓄电筒也不敢拿,独自一人到储物室找出一只宫纱灯笼。
风已经开始刮起来了,云朵越来越阴沉,而这一个丫头为什么会如此的傻,在风雨欲来的时候提一只宫纱灯笼去找照片书签?
从白崇川得知自己失忆前身份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打量着白露。从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一直在抵触着,不愿意去回应白露的微笑,语话,关怀。
他料定了白露会出来找书签,却没有预计到白露竟不能等到明天早晨,也更没有预计到除了他之外,神一般的皇甫烁也是这般默默地关注着白露。
滂沱的雨势渐渐地小了。
白崇川一转身,却听见了美人蕉畔传来了的湿重衣角翻动声,天空划过一道雪白的闪电,他凝神一看,那一丛美人蕉花已经被风雨打低了头,在蕉丛中跌落着一把雨伞,蕉丛中伫立着一个衣袖皆湿的男生。
男生的嘴角还噙着一丝妩媚的微笑,可一双桃花眼中却有着隐忍的痛苦。
这一个男生,即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却依然有一股倦媚的风流意蕴。
除了陆人曦,谁还能有这般的风姿?
又一道闪电撕开天幕。
偌大的天地有了一瞬间的明亮。
在这短暂的明亮之中,陆人曦朝着白崇川一步步地走来。
泥泞的湿地。青草尖上的水珠,从槐树上垂落的雨帘。陆人曦似有若无地微笑着,一步步地走过来了。
白崇川撑着伞迎上去。
陆人曦的脸苍白得吓人,他的手指攀上了白崇川的胳膊,就好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了一根稻草一样。他低声地唱着一首歌。
陆人曦的声音就像是传说中的三弦琴,清越哀婉而不掺一丝杂质。
逾越一朵花的距离,
我竟不知何时爱上你。
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
月色的光,岁月在飞逝。
我遇见了你,只是一段银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