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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佛跳墙(7)

第二回云高天淡

纸鸢的长丝线被风吹得边抖擞边指向耀眼阳光的遥远的另一端,几欲挣扎出那一双纤柔素手。女孩的欢叫声伴着明媚的天气,春日最后的一抹慵懒也在夏初的艳阳下消失殆尽,换成另一种使人身心为之一振的轻松快意。

“先生……先生……飞得再高些……再高些……”几乎要仰断脖子的专注,谢盈银铃般的嗓音随放飞的纸鸢飞往浩瀚的蔚蓝天际。

无意间,积累许久的郁闷也随风、随纸鸢飘向彼端的未知世界。迎着阳光和风,云颜眯眼,唇线止不住勾起悠扬的弧度。放线、扯线,就见纸鸢因她五指的细微变化乘风而舞,稳稳地直上云宵。

“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若问看花情绪,似当日,怎能够?休为西风瘦……”脚步追着纸鸢,女孩念念有词,一下子顿住,似不知下文如何。

“痛饮频搔首……”

“……痛饮频搔首。自古青蝇白壁,天已早安排就。先生,我背出来哦。”经一旁的先生提醒,一首佳词终于落得个完整。

“这是谁的词呢?”笑眼醉人,云颜抖下手里的丝线。

“是纳兰性德,他是满人,和我娘一样,是满清的贵族。”

赞许地微微一笑,云颜将手里的线轴递给早就手痒痒的人。

“飞得好高,先生……你看,我也会放纸鸢……哑儿……快看……我们的纸鸢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了……”

哑儿便也跟在后头又叫又笑,一改昨日的胆怯害羞,毕竟是孩子心性。

以帕子擦擦汗,云颜停住脚步站在柳岸边,愉悦地看着来回奔跑的身影,非常悠闲安适的心境。太闲散了,她倚着树干,未察觉远处移近的人影。

她,着一件镶黑边饰的无领宝蓝色上衣,衣服外面结桔黄色带子,垂在腰胯两侧与衫齐,随风轻扬。衣袂飘飘,含笑的侧影在风中看似如柳丝般轻柔,明亮的天空下更显出一种动中有静的安谧。微仰的头,白皙的颈项,坦然自若的神情……

如此……柔媚的光芒!

头壳中尘封的某些东西隐约透露出悲伤的信息,谢君恩有刹那的怔忡,胸口不由得泛出一股酸涩。

装作漠然视之,他准备绕道。一甩辫,转身。然恰巧,她回首。

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惊讶过后,她对他露齿一笑。于是他的惊讶更胜,并夹杂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迷惘。

“纸鸢放得很高……”再三斟酌,他吐出一句话,表情有点尴尬的木然。

“风大日头高,很适合放纸鸢,而且云小姐和哑儿都很高兴。”见他慢步走近,她寒暄。

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他站停,静静地立于一旁。

“谢大人是从都察院回来的吗?”感觉不自在,她无话找话说。

“啊。”

再陷入难堪的沉默。

“爹!”倒是眼尖的谢盈适时解了两人的窘境,“快看,我在放纸鸢!先生教我的!”

“老……老爷……”胆小的哑儿一见严肃的男主子立刻惊吓得收住天真的笑颜,匍匐跪地请安。

“哑儿,不要跪了,快来帮我拿线轴,我快拿不住了。”

“是……是……”惊慌起身,瞄一眼一言不发的谢君恩,哑儿忙又跑到谢盈身边。

“爹,这纸鸢是今天先生和我一起做的,好看吗?”

听女儿这么一说,谢君恩便也仰首,迎日光眺望。被光线模糊的脸,读不出任何思绪。

“纸鸢上提了字吧?”

“是的,是一首纳兰性德的词。”听见没有称呼的问句,云颜一愣后回答。

“纳兰性德?”他仿佛极为想不通地重复一遍。

“是的。”

“自古至今汉人中著名的文人学士就已多如天上繁星,为什么要教一个满清贵族公子的惆怅之词呢?”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不满,眼神瞬间变得叫人不敢直视。

“因为我最喜欢纳兰性德的词,这和满汉之分无关,文人学士无满汉之分。”她毫无畏惧地回视,话语平静。

是无可反驳?是不屑驳斥?他又一声不吭,凝视眼前之人。

“大人似乎对满汉之分有所介怀。”想起进府第一晚用膳时,他中途离去的不愉快,云颜探问。

捅到心之最柔弱的伤痛,他抿紧唇,嘴角的线条扭曲起来,却又很快恢复原先的肃然。

“可以问云先生,今天教的这首是什么词吗?”

“《霜天晓角》。”

沉吟,他苦笑。

“谢大人笑什么?”她不解。

“啊……”他未加理睬,似被熟悉的词句摄取了心魂,单单自言自语,“……自古青蝇白壁,天已早安排就……”

“谢大人?”略感不好,她唤一声。

一语惊醒,他意识到自己片刻的失常。

“嗯,的确是首好词。”

云颜笑了,为他的赞同。

“先生和盈儿继续放纸鸢,我先回书房。”为她明眉皓齿的笑容所心悸,轻拍一下官服,他匆匆离去。

这个男人……必定有解不开的愁怀。一言一行,一蹙眉,包括脸部所有贫乏的表情。言语的踌躇,眼神中压抑的欲言又止……

她又望向那乘风上青云的纸鸢。

如果人的一生也能像此时这只薄纸扎成的俗物般一帆风顺的话,那么无伤心失意之人的世间又将会怎样?也许她更希望自己就是碧空下断了丝线牵绊的俗物,永久地淡漠了哀愁,直至坠地化为泥土。

紫禁城反射出金光的琉璃瓦耀得城内抬首的人睁不开眼,明晃晃一片的灿烂日光,似乎就是太平盛世最好的吉兆。然笼在这片金灿光芒下的都察院不知为何总弥漫着一股使人压抑的阴森,一板一眼的规矩,充满死气的沉闷建筑风格,明明没有刑场,可是鼻尖偏偏总能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一干戴花翎的文官陆续踱步进来,或高声阔谈,或低声耳语,大都在讨论方才早朝时的各项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