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宫里头传出‘上头’要‘禅位’的说法后,这宫里就分好几帮子,每天有的没的什么都要争。”
“岂止,这些还都是明的,暗里还不知怎么样呢。原官员之间就有不和,你听今早上和大人同纪大人两人的针锋相对,其实皇上到底怎么想大家都不清楚,何必呢。”
“‘禅位’?!算了吧,‘上头’这多半是考校众阿哥来的……哎哟,这是我多嘴了。”
“……”
“哼,一朝天子一朝君。换作是我,也想以‘为国、为天下’的名义捞点油水。”
“也对。今儿个皇上不是才下了一道谕旨吗?准了陕甘总督勒尔谨在甘肃开办捐监的请求,呵呵,明理人都知道这‘捐监’是个什么东西。”
……
谢君恩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同僚们的议论。
“禅位”?这种事无论如何同他这么一个都察院四品官毫无关系,但……要是满汉之间没有鸿沟的话,自己此刻会在这儿吗?
知道想下去也无意义,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加入众人的谈话。
“按照勒尔谨的说法,甘肃土地贫瘠,时有灾荒,年年要求朝廷救济。而通过捐纳的方式,让那些无法考取功名而财力有余的人向朝廷提供一定数量的粮食换取监生名号,于国于民,俱为有利。”
“这捐纳之风自明清以来就一直盛行不衰,说穿了就是以钱换取功名。唉,不管怎么说,这捐监叫咱们胸前的这串朝珠都褪了色喽。”
“嘘,话别乱讲啊……这都察院里也不是人人都凭支笔穿上这身官服的。那个王?望不就是靠着他家老爷子的银子和声名进了这里吗?人家现在可威风了,这次皇上就特意将其调任甘肃,出任布政使,委他以开捐收粮的重任。看来,以后他的仕途多半会青云直上了。我们还是小心些说话好。”
仕途青云直上?然后又能怎样呢?荣华富贵一朝散。
心头涌上无谓倦意的谢君恩假咳两声,其余人会意,皆都噤声不语。素来他的严肃和沉默使人敬畏,也令人难以接近。
“谢大人怎么看此次皇上调王?望到甘肃的事情?”全都御史不怕唐突地走近他。
一蹙浓眉,他缓缓地道:“不是还没去吗?”
“呃?”听者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哈哈……”另一官员在旁大笑,“秦大人也真是的,谢大人的意思是王?望人没到甘肃就是还未上任。既然未能上任,我们都察院也就暂时不用谈论有关他在甘肃担任布政使的事情。而且皇上给谁这个肥缺,更是轮不到我们有看法。”
被教训的秦大人咧一下干瘪的嘴,但因官阶略低而不敢显露丝毫的不悦。
“王?望任布政使的事先别谈论了,看看太阳,再不快点把今日的公务办完,明天早朝时候小心龙颜大怒。”马上有人出来打圆场,于是大家作鸟兽散。
双眉紧拧,谢君恩一人独步。官场究竟是什么?深陷其中的他自然清楚。
捐纳的黑暗,官官勾结的复杂,不握刀的手在轻摇纸扇间就要了无辜百姓的性命……而自己最初是为何踏进这座天下人挤破头也要一只脚挤进门槛的庙堂呢?
年少时的迷惘,最初的惆怅,还有那股不服输的倔强都是因为那名女子吧?自己一定要堂堂正正立于“光明正大”匾额前与当今皇上相见的可笑执着,全为那女子!
那女子……莺飞草长的江南,有彩绘的纸鸢荡在晴空,行走于柳岸的窈窕丽人……一切美景衬托中,她仅仅坐在窗前,露出一段白皙优雅的颈项。乌丝散落,披得香肩一身愁绪。眼神流转间,氤氲薄薄的水气,皆为思念的悲伤烟云……又或者是一身素衣倚着盛放的桃花而立,斜风暮雨中,一身的凄楚……
“……有缘识君……”
她常出神地反复念此四字,即使岁月流逝,却仍无法带走其几乎算是愚昧的纯真。也许正因为这不为世事变迁而放弃的坚贞,至死,她都保有自身那份特属江南的灵秀之美……
有缘识君,便此生只为君!
她唤他——“君恩”!
回神!
竟然在这种时候莫名其妙地想到哀伤的以前,他悲凄地笑了。以马蹄袖挡住过亮的天空,他自找原由地喃喃道:“原来……快到小满了啊……”
过小满,天空越变越高,也越发光亮起来。微暖的风吹得人浑身懒洋洋的,久了,便忍不住泛起歉意。书房朝南的一排窗户敞开着,放肆的风吹得纸张在屋内飘得一室零乱。背书背得倦了,十二岁的谢家小姐趴在硬木的大书桌上睡得一脸无忧无虑。哑儿也蹲坐在一侧角落,抱膝打着盹儿。
掩了书卷,教书的先生也不生气,仅伸个懒腰走出书房。扳扳手指头,自己进谢府已过半月,除第一天的意外,一切都既平静又顺利。凝视波光粼粼的湖面,飘浮的荷叶碧绿碧绿的,就似名家宣纸上黛墨挥就的浓浓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