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白须老人的这些介绍,孟子后悔自己未带钓竿和渔具,不然的话真该蹲在这里钓上几尾黄鱼尝鲜,尽享垂钓之乐。
流连难舍,孟子不愿离去,他真想将行囊搬来,在这里住上个三年五载。大自然对人类的奉献是慷慨的,给人类的恩赐是无私的,陶冶人类的性情是钟爱的,推动人类前进的力量是巨大的,关怀体贴人类是无微不至的。在这些赐予中,固然有看得见,摸得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形形色色的物质,更有难以捉摸的精神——大海般的胸怀,诗一般的情趣,画一般的美妙,浪涌般的气势,山崖般的坚定,将军石般的节操,波涛般的热情,浪花般的活力,海鸥般的坚毅,潮汐般的规律,海市般的神秘……这一切,孟子今天几乎全都见到了,未见到的,如潮汐的规律,海市的神秘,也听白须老人讲解了。对这一切,孟子不敢说已经掌握了、获得了,但至少是深深地领略了。与大自然比,人类是龌龊的、渺小的,然而上帝却赋予了人类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作大自然的主人。多么艰巨的重负呀,人类倘不世世代代洗礼自己,改造自己,努力奋进,怎么能够胜任呢?岂不就要辜负了上帝的期望吗?想到这里,孟子似乎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
应白须老人诚挚邀请和岛上渔民的热情挽留,孟子师徒在海岛逗留数日。渔民们十分好客,而且彼此团结得亲密无间,纷纷邀远道来的贵人进家做客,八盘十碗全是海鲜。小菜也别具风味,炸虾、咸鱼、海螺干、烤海胆、艮鳖肉……那腌螃蟹最有趣,叉叉巴巴的一大盘,盅子口大小,刚刚爬上岸来的样子,瞪着一对野突突的小眼;仿佛尚在口吐泡沫,蠕蠕横行,非勇敢者则怯于投箸。其实搛一只放到嘴里一嚼,满口流油,味道鲜美极了,连那原是梆硬的盖、腿和夹也变得酥脆可口。
大海是富有而无私的,慷慨地向人类奉献着它的一切,它那宽阔的胸膛,任船只驰骋往来,为人类提供了捕捞、养殖和航运之便。然而,大海却又是冷酷无情的,变化莫测的性格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就在孟子师徒上岛的第二天,原是风平浪静的镜儿海突然刮起了七八级的西北风,大风刮得天昏地暗,刮得大海狂怒,浊浪排空。山峰似的浪涛追逐着,奔跑着扑向海岛,撞击着山崖,吼声震天,激起轩然大波,漫上海岛,四处奔流。狂暴的怒吼声中山崖在战抖,群峰在战抖,海岛在战抖,岛上的每一颗心也都在战抖。人们,特别是女人和孩子,嚎哭着奔上海岸,向着大海磕头作揖,乞求神灵保佑亲人们的安全。然而这一切全都是枉然,浪涛漂来了船板,漂来了衣物,漂来了浮尸,随波而来,逐流而去。看到了这些,人们的心更加被撕得粉碎,有的欲触山崖,有的欲投大海,哭天号地,悲声盖过了咆哮的怒涛;泪水洒向了大海,大海的激浪更高……
风息了,浪平了,海静了,幸存者返回了海岛,报告了惨不忍闻噩耗的实情,女人和孩子们再次哭号着、悲泣着相继或将一顶帽子、一件棉衣、一件衬褂、一条裤子、一双鞋袜埋进了山坡,一天的工夫,山坡上又增添了叠叠累累的新坟冢。
渔民们在伤心,在落泪,但他们却并没有畏惧,没有胆怯,没有却步,风暴过后,队队渔船又扬帆出海了。
孟子从海岛和大海的自然风貌受到了启迪,从渔民前仆后继的壮举获得了力量,他决意立即返回临淄。
孟子师徒游历过的海滨城镇,就是今之山东省龙口市;那个逗留过数日的海岛,就是长臂似的伸进龙口海湾二十余华里的屺岛。
在回归海港的渡船上,孟子一直默默无语,不像赴岛时那样兴致勃勃,竟至于即兴吟咏。弟子们亦都沉默无语,一则受夫子情绪的感染,二则大家都在为葬身鱼腹的渔夫及其家属们哀悼忧伤。除此以外,孟子还有更深一层的忧虑。他在想,从尧舜至汤,其间经历了五百余年,像禹、皋陶等先贤是亲见尧舜之道而知之,汤则是闻尧舜之道而知之者。从汤到文王,又有五百多年,像伊尹、莱朱等人,是亲见商汤之贤而知之,文王则是闻而知之者。从文王至孔子五百余岁,像太公望、散宜生等人,是亲见文王之德而知之,孔子则是闻而知之者。由孔子而至于今,一百多年了,离圣人的年代这样的不远,距圣人的故里又是这样的近,然而却没有人能够继承他的事业!……
孟子在自责,在忏悔,同时也在诅咒,诅咒造化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倘再给他七十八年,他将在孔子开创的事业中创造出更辉煌的业绩,让仁政的理想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当然,这纯系是痴心妄想,他只能抓紧余年残生,周密安排,忘我奋斗,尽量缩短这理想与现实间的距离——惟有以天下为己任者,方会有这样的忧伤与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