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经一天的旅途颠簸,但这天夜里宿于驿馆,谁也不能安寝入睡,不自觉地又议论起了昼日之所见所闻,在大家七言八语地纷纷议论之后,孟子总结似的说:“环境能够改变人之气度,奉养能够改变人之体质,环境是多么重要啊!齐王之子难道就不是父母所生,骨肉之躯吗,他为何竟如此与众不同呢?……
“王子的宫室、车马、服饰,自然与众不同,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是由其所生活的环境决定的;何况以‘仁’作为自己住所的人呢?
“鲁君到宋国去,在宋之东南城门下呼喊,守门者说:‘此非宋君,为何喊声竟与吾君相同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俱都身为国君,其生活的环境相似。”
孟子师徒来到平陆,曾作短暂逗留。平陆是齐之南疆边邑,故城在今山东汶上县北,邑宰孔距心是个忠厚老实,但也有些懦弱的地方官。逗留期间,孟子曾四处奔波,做了一些实地考察,以备作为不久与宣王论政的根据。入境问俗,勤于考察,慰民疾苦,已经是他多年形成的生活习惯了。考察的结果,孟子对孔距心的政绩很不满意,身为父母官,竟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虽说看问题不可以点代面,以偏概全,但透过平陆的所见所闻,大体上看到了如今齐国的整个现状。离齐四年,齐国的政治依然如故。虽说如今的齐国堪称东方之大国,诸侯中之强者,但百姓却因此更加灾难深重了。愈是这样,愈显示出行仁政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孟子深知,上天留给自己的时光不会太久了,救民出水火是自己的宿愿,是自己的历史责任,每想到这些,他便有一种急不可待的紧迫感。然而诸侯不容他,现实捉弄他,年岁不饶他,七十一岁了,他还在整日凄凄惶惶地为理想,为民众,为天下四处奔波,这是怎样不公平的天地神灵与世道啊!……
孟子待人、待己、对事素来是光明磊落,像透明的水晶,不杂半点斑疵。虽说与孔距心素昧平生,彼此从无任何接触与交往,但当孔距心征求他对平陆工作的意见时,他还是坦诚地对孔拒心进行了批评。他问孔距心:“倘汝之战士一日三失其职,汝将开除他们吗?”
孔距心果断地回答说:“不必等待三次,予必开除之。”
孟子严肃地说:“既然如此,邑宰失职,又该如何呢?风调雨顺之年,子之民尚不得温饱;一遇荒年饥岁,子之百姓年老体弱者抛尸露骨于沟壑,年轻力壮者则出背乡离井,四处逃散,以苟全性命……”
不等孟子将话说完,孔距心便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搓着双手在堂内走来走去,走了半天,将两手向孟子一摊,为难地说:“此非距心之力所能为也。”
孔距心说的是一句实在话,天下形势如此,齐国形势如此,一个小小的邑宰能奈滔滔天下之势何?这一点,孟子并非没有意识到,但他依然严厉责之,说道:“今有一人,接受他人之牛羊而为之放牧,那么他必千方百计地为牛羊寻牧场,找饲料。倘牧场和饲料均求之不得,他该如何处理呢?是将牛羊退还原主,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饿死呢?”
孔距心低垂了头,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此乃距心之罪也!……”
道理确是如此,但漫漫封建社会中,在多如牛毛的官吏中,照孟子的要求和标准做的,能有几人!……
春夏之交,熏风煦煦,醉日融融,在这个季节里,人最容易困乏。孟子每天早起晚睡,或做社会调查,或给弟子们讲学,或接见社会贤达。古稀老人了,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逗留平陆期间,竟连病数日。百姓闻讯,纷纷箪食壶浆,前来探望。百姓不来探望倒好,这一探望倒反加重了孟子的负担,他要接见一批又一批的老少,他要与之交谈,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归去。拒收百姓的礼物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虽说百姓之所携,绝无什么值钱的珍宝,但这却是他们一颗颗赤诚火热的心啊,它表示百姓们对仁政学说的衷心拥戴和热切盼望。全都拒而不收吧,冷了他们的心;各收受一点吧,这一米一粟又来得多么不易呀,这是他们嘴里不吃,饿着肚子省出来的呀……百姓的探望,增加了孟子的心里重负,他由衷地愧疚,觉得百姓这般面黄饥瘦的模样,这处处啼饥号寒的场景,是由于自己的失职造成的,因而自己是百姓的罪人,无脸面见他们。为了不使夫子过于劳累,弟子们竟不肯向老师吐露实情,背着老师挡驾前来探望的百姓。一天,驿馆外聚满了百姓,孟子全然不知。百姓因未睹孟子尊容,担心他正病情恶化,一个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虑不安。忽然,远处飞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上乘坐的是齐相储子的心腹,他受储子之托,自齐都临淄远道专程携厚礼来与孟子交友,见驿馆外这乱纷纷的场面,觉得有失大国体统,便下令驱逐百姓,与百姓发生了纠纷与冲突。冲突惊动了驿馆内安歇的孟子,他急令弟子们搀扶出门,见状甚为惊骇。他将锦衣华冠,气宇轩昂,远道专程来访的储子家臣冷于一边,热情地接待了来探病的百姓,老泪纵横地感激他们,掏心剖腹地劝他们归去。百姓离去之后,孟子虽说也与储子家臣有了长时间的交谈,了解齐国的情况,并接受了他的礼品,但终觉心存芥蒂,特别是一想起他那视百姓若仇敌的凶残相,便不寒而栗,所以后来到了齐都,并不依礼回访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