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仿佛并没有听见齐王的提问。其实,二人相对而坐,他哪里会听不见呢?不过是在以饮茶作掩饰,考虑怎样答复,要重量适度,既能引起宣王的警觉,倍加重视,又不致使其反感,能够接受。喝过几口茶之后,孟子将杯重重地放下,似乎那陶杯落几有声,然后说道:“不是,君臣之间绝非主宰与服从之关系,而系对等的、互尽义务之关系。”
“如何互尽义务,夫子请言其详。”宣王扬着脸看着孟子。
孟子解释道,孔子曾经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就已经告诉了人们,君臣之间并非是主宰与服从的关系,君欲臣事其以忠,则必使臣以礼,这是臣尽忠于君的前提与条件。但是,“君使臣”,“臣事君”,一个“使”,一个“事”,仍不是对等的关系。真正对等的关系,应该是:“君主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主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常人;君主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仇敌。”
听了孟子这些闻所未闻的见解,齐宣王本应该大吃一惊,顺势询问请教,弄清所以然。然而,听过孟子关于汤、武的评论,这一番见解也许早在意料之中了,故不深究;也许这对他过于刺激,他不敢深究;也许他认为这是脱离实际的迂腐之见,他不屑深究;也许他头脑昏庸,神经不健康,不知道应该深究。总之,他转换了话题问孟子:“礼制规定,君主驾崩,离职之臣尚需为旧君服丧。请问夫子,君主如何对待臣下,臣下才会为其服丧呢? ”
问得好,这仍然是君臣关系范围内的题目,孟子于是便有机会发挥他那“对等的、互尽义务”的见解,说道:“谏行言听,施恩惠于民;臣有故离去,君主使人导之离开国境,且先遣人到其所往之地作一番布置;臣下离去三年不返,然后收其土地房屋——此之谓三有礼。如此所为,则臣下为旧君服丧。今之为人君者,臣谏则不行,臣言则不听,恩惠不施于民;臣有故离去,则不仅束缚,且百般阻挠刁难;臣欲往之所,想方设法使其穷困万分;臣下离去之日,即收其土地房屋——此之谓仇敌。对仇敌似的旧君,臣下岂肯为之服丧?”
听着孟子的分析论述,齐宣王仿佛首次接触这种芳茗,用舌尖蘸一点品品,啜一小口尝尝。与其说齐宣王在品茶,倒不如说他在品评孟子这番话的滋味,在分析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君主,今后该如何对待文武臣僚……
忽一日,有一大夫策马从临淄赶来,他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后跟数名家丁卫士。来者为盖(gě)邑大夫王,字子敖,此人除为治邑之大夫外,还官封右师,曾一度为齐宣王的心腹,给宣王出了不少坏点子,馊主意,害过不少忠良之臣,自从无盐夫人进宫后,他才逐渐被冷落,被疏远,但仍胜过其他臣僚一筹。你看他那长相,就不是等闲之辈——身体魁伟高大,给人以顶天立地之感;方面大耳,高鼻阔口,张眼一看便是一员福将;然而如此高大的身躯,却生着一身女人骨头,走起路来甩臀扭腰;如此方面阔口,声带却极其狭窄,说起话来尖声细气,而且一溜哭音;硕大的一个脑装上却生着一对小小的老鼠眼,眼眶深深的凹陷,眼珠发黄,滴溜溜乱转,给人以狡黠之感,似乎他的一切都神秘莫测,不可捉摸。在临淄时,王就曾主动地前往拜访过几次孟子,与之攀谈,虚心讨教,似乎对孟子的仁政思想很感兴趣,这是孟子来齐后遇到的第一个热衷于仁政的官吏。王表示,只要齐宣王肯接受孟子的仁政思想,他愿意首先在自己的封地盖邑试行,创造经验,推广到全国去。然而不知为什么,王对孟子越主动,越热情,越赞颂,孟子对他越存芥蒂,越有防范,当然这指的是在心灵深处,表面上还是以礼相待,十分感激他的关照与热忱。王这次专程来雪宫,是有一要事禀报——十天前高唐大夫子带领部分心腹投奔赵国去了。齐宣王听了这一意外的消息,无异于五雷轰顶,钢刀扎心,王的话音未落,他便瘫坐于地,面如土灰,差一点昏厥过去,半天不省人事。若干时间过去了,待齐宣王神志逐渐清醒,他不相信这消息会是真的,再次问王,王回答如初。齐宣王支撑着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明柱、器具在宫内踱步,突然他立定了脚步,左手将一把椅子推倒,抬腿一脚,将椅子踢出老远,与此同时,右拳狠狠地击在柱子上,目如铜铃,目眦尽裂,须髭根根直立,声如洪钟雷鸣般地下令:“内侍,传令回都,兴师伐赵,活捉子,将其碎尸万段,碾为齑粉,以解我心头之恨!……”
孟子劝阻说:“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凡事需冷静对待,盛怒之下,操之过急,均易失之偏颇,酿成后患,悔之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