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夜深人静,诸葛亮坐起在驿馆窄小的榻上,抱住双膝,将头靠在膝盖上,这个姿势令他冷静、放松、清醒。诸葛亮深深呼吸着,他想他刚刚见到的那个人,是周瑜。
3
曹军一过云梦就闹起病来,早先是寻常的感冒:喷嚏、咳嗽、流鼻涕;只因行程紧迫,军队不敢耽误,忍着往前走;越走越不对劲,生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多,病症也越发重,腹泻、呕吐、痉挛接踵而来,令曹操头疼不已。他天生多疑,此时再不敢信荆州军医,严令从北方跟来的郎中拿出对策。但那些人非但治不好这种病,见都没怎么见过,直到大军行至赤壁时,军队里开始死人。
起初,下级官吏怕上面怪罪,隐匿不报,直接将尸体扔入水里;但没过多久,尸体浮了上来,个个面目肿大,惨不忍睹;军卒将尸身打捞起来,挖坑埋了。三日后,那些负责打捞、掩埋的军卒,竟都得了同样的病。后来,人们甚至羡慕起最早死去的那批人,因为看情形他们死得不算太痛苦。十月下旬,疾病像发了疯似的肆虐横行,很多身体在活生生地腐烂,从里烂到外,从骨头烂到皮肤,碰一碰就会落下块血肉。将军们再不敢到伤病营去探望,军医也不敢进去;每个还算健康的人都活得战战兢兢、沉默无言,唯恐一张口就要把死亡吞下肚,要从肠子和胃烂起。
死的人太多,没有能力掩埋,因为怕扔入水里又要浮起来,便拿麻袋装了好些尸身,加上几块大石头,往江里一沉!恐慌袭击了整个曹军,以至在沉尸时,往往要将几个染病、却还没断气的人也装进袋子,一则防止他感染别人,二则也正好祭奠江神。然而,疾病没有停止。有时病势会缓一缓,仿佛再捱捱就过去了,但不及曹操松一口气,更迅速的扩散又来了!
这样子,还怎么打仗呢?
曹操夜不能寐,坐在冰凉的月光里思念郭嘉:那是他最有智慧的谋臣,可惜英年早逝。假若郭嘉在,一定能想出解救的法子,他是……那么聪明哇。曹操伤心地想。对江东瘟疫,曹操之前也有所了解,一般只在盛夏流行,现今隆冬将至,怎么会遇上如此凶狠的疫情?!
长江像一条颀长的白练,闪闪发亮。
隔着半条白练,江东的船只稳稳地停泊着。
周瑜自从来到赤壁,只与曹操零零星星开了几次小战,所用战船不过二、三十艘,军卒不过一、两千人。往往是乱射一阵后,令江东军靠近曹军,趁乱砍杀三、五十颗人头,割下耳朵来挂在腰上,就此扬长而去。到曹操反应过来,命令大军严阵以待时,江东那面又静悄悄的了,仿佛方才一战,只是懵懂的一梦。周瑜走出船舱,望望挂在艨艟边一溜儿血迹未干的耳朵,轻轻一笑,返身走回。他入得主船,靠着檀香木的几案,手里捏一个黑得发亮的犀角杯,里面斟了上等的、从东海运来的暹罗酒。
“孔明,奏一曲吧!”周瑜对坐在一旁的诸葛亮说,眼睛凝望着杯中妖红的浮光,“我听说你所擅长的《梁甫吟》,正是悼亡之乐。”
“不,《梁甫吟》不适合。”诸葛亮说,转到琴案后坐下。从半个月前他与周瑜相见以来,他就在观察他,想要了解他藏在帅袍、微笑之后的、真正的样子。诸葛亮很想知道,一个像周瑜那样,正往生命里最光彩的一幕走去的英雄,心里在想什么。
周瑜淡淡笑着,瞥了他一眼:“那就奏一曲合适的。”
“好。”诸葛亮手指一抹!“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他吟唱的,是异常轻快的调子,带着飘飘然的温暖,“翩翩飞舞袖,激越足下尘。美者颜如玉,燕赵多佳人……”
“哈哈!”周瑜指着诸葛亮大笑,“原来孔明也能郑卫之乐。”
诸葛亮手指一按,刹住琴声,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战在即,孔明演奏此曲,失之奢靡。”周瑜突然说。
看上去,周瑜像在指责诸葛亮。
诸葛亮仍一副没所谓的神色,挑动羽弦,问:“战争不是早就开始了吗?”
“往日意在试探。”周瑜饮下半杯酒,唇舌间的灼热令他皱起眉头,“算不上战争。”
“那云梦呢?”诸葛亮笑了。
周瑜正将第二口酒往唇里送,忽然停住手,用惊讶、微笑的目光望着眼前人,好一会儿,才说:“孔明了解了多少?”
“猜测罢了。”诸葛亮说,“我只知道,曹军途经云梦时遭遇大雾,整整三日不辨方向;之后雾散了,一些小病传布开来;慢慢的,小病成了恶疾,恶疾成了瘟疫。冬季哪是瘟疫流行的时节?何况,若是一般的疫病,荆州军没可能对它束手无策……左都督,”诸葛亮用周瑜最正式的官称来称呼他,“亮想知道,您如何办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