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周瑜说。
雾气原本就是水。云梦的雾,大多是当地水源受强光直射,向上升腾而成。若一早就将“虫”投入云梦水泽,用不了十日,那里就会成为险地。曹军在大雾中滞留三日之久,无论是长期行在雾里、或者饮用有“虫”的泉水,都会将疾病的种子植入体内。单单这些还不足以致命。真正的杀招在赤壁。赤壁水没有毒,可一旦渗入了潜伏着“虫”的身体,就会令“虫”以十倍、百倍的速度繁殖。人在江上,谁会计较喝下去的水是否煮开?“遍观江东,只有赤壁之水能建此奇功……”周瑜低声笑道,“所以我不惜牺牲十数艘船,且战且退,将曹军引入此间。孔明,”周瑜将珍惜、爱慕的眼神望向窗外,望着高高的山石、陡峭的岩壁,望着远处一脉灰色地面,慢慢说,“赤壁是属于我的。”
赤壁是属于周瑜的。
属于他一个人,直至千古。
诸葛亮看着周瑜小半个侧面,看得怔了。清凉的夕阳从窗格间漏下来,覆上周瑜略显苍白的面孔,他是个驰骋八方的武将,此时却像个寂寞的歌者,披一领绣着飞鼠、盘龙的外衫,衣裳轻飘飘地散在后背;周瑜一手屈起,搁在膝盖上,掣着酒杯,一手扶窗,弯了中指,轻轻叩击窗缘,仿佛在哼一曲远方的歌,哼着、笑着,叫人看不明白。
“孔明,你只是个年轻人,所以才以为我很快乐,才演一曲《良宴》来笑话我。”周瑜说,“我不是以杀戮为乐的人,只是有些事我一定要做。我若怀上一念之仁,就会辜负亡友,辜负……孙将军。”他所指孙将军,不是孙权,是显赫一时的小霸王孙策!诸葛亮低叹一声。孙策死了有八年,假若他还活着……定是个太阳般的人,他必不肯令周瑜用上这么残忍的手段啊。
“这个世道,再没有不残忍的事了。”周瑜继续说,“母亲将孩子扔在草丛里,以免双双饿死;父亲将女儿送给别人吃,又从他人手里换回另一个女孩子来果腹;千里平原上,只有白骨累累!土狼将肚皮贴在地上爬行,空中飞舞着等食腐肉的鹰隼……哪一件不残忍?那些小人、败类!趁伯符出猎,暗放冷箭,明知他一向以姿容自夸,便故意毁坏了他脸!难道这……不残忍吗?!”
周瑜一阵猛咳,似要咳出血来。
“八十万?哈哈……可惜曹军没有那么多!孔明,我若能一举残害八十万条性命,”周瑜盯住诸葛亮,眼里闪着诡秘的笑意,“按照浮屠教之说,我,江东周公瑾,是否就要坠入最深、最深的……黑暗?哈哈!上刀山、下火海……也有趣得很!哈哈……”
诸葛亮心生悲凉。
琴弦缠在他手指上,弦在响,是他在轻轻颤抖。
夕阳更浓,周瑜持杯的手指,俨然一片酒红,恰似被鲜血染就。
诸葛亮想:或许有一日,将我的手指举向夕阳,它也将红成这个样子。
“小小后生……”周瑜笑了诸葛亮一声,手一撑,从席上站起,倒了杯酒,递给他说,“喏。”
“我不善酒。”诸葛亮停杯不饮。
“杀虫的。”周瑜笑道,“暹罗酒,拿烧酒再烧两次,投入异香,每个酒坛都用十几斤檀香烧熏过,再将酒放入,封上蜡,在雪后的土地里埋三年,等到完全没有烧味了挖出来,多加一次香料,就可以喝了。倘若曹军有这种酒,”周瑜扑哧一笑,“便不至死那么多人。”
“一样会死。”
“哦?”
“没多少人喝得起。”诸葛亮将酒倒回坛子,问,“左都督,你想放纵虫毒到何时?瘟疫如此蔓延,势必要影响江东百姓。”
“这就是我将孔明留在身边,而不护送你回去玄德公处的原因之一。”周瑜笑道。
“都督是想……?”
“我担心自己会上瘾。”周瑜笑得凄然,“虫是毒,欲望也是毒,嗜好、习惯都是毒。喝多了暹罗酒的,再不能缺少它;弹惯了《梁甫吟》的,再脱不去悲慨的情怀。赤壁之战,大败曹操,三分天下,不世奇功……真叫人感动,哈哈!诸葛亮,”周瑜直呼道,“我担心我会被欲望迷晕,耽于感受虫毒之威,忘却……我几时该停手!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提醒我,一个够冷静、够聪明的人,你——诸葛孔明。”
诸葛亮肃然直立,施礼道:“谨受命。只是……”他问,“到那时,都督将怎样消除虫毒?”
“烧吧。”周瑜挥挥手。
诸葛亮眼前一亮!
烧……正是这个字:烧!
“我还想知道,都督留下我的,另外的原因。”诸葛亮又说。
周瑜笑道:“小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周瑜又说:“我要你这一双眼睛,来记下原原本本的赤壁。”
暹罗酒很烈,寻常能酒的人,喝不到三杯就醉了;周瑜一口气喝了八杯,他很快歪倒在船舱里,酒香也在舱里弥漫开。